惠银开门进来。
她的手里捉着一个青瓷莲座烛台,燃着薛家惯用的假蜡烛。长发已经散了鬟髻,披在背后,只在末端松松束着红丝带。
也换了衣裳。肩披红地忍冬纹罽帔,内着白縠单衣。
也洗了铅华。没有脂粉遮掩,脸色经不住昏昏的火光照映,格外黯惨,彷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人走过来,放下烛台,脱履上榻。
惠歌坐在一旁,看着惠银右边的眉梢。
眉梢连着眼角,有一片淡红的微皱的斑痕,约莫一个钱币大小。平时用粉遮掩,现在洗了脸才显露出来。即使过了许久,斑痕还是很触目,而且离眼睛那么近。
惠歌知道,那是热油烫的,为了炸陆士远爱吃的“寒具”。
“寒具”是一种通称,大凡用面粉或米粉,揉捻成各种形状再油炸的饼食,例如细环饼,蝎子饼或麻绳饼,都能称作寒具。因为作好之后可以保存月余,适合度过寒食节禁烟爨的时候,以此得名。
汉人的寒食节,听说是从前北方有个隐士,遁居山林,国君为了找他作官,放火烧山,这个隐士就被烧死了,后人为了纪念他,在其亡月断火冷食。隐士死在一月,冬春之际,天寒雪深,又要冷食,许多人过了一个寒食节,连人生也过完了。所以魏国除了隐士的故乡──介山之邑一带,其余地方是禁止寒食节的,只有寒具因为酥脆好吃,流传很广。
陆士远尤其喜爱,惠银说他每日必有此设。
不知道惠银为此差一点烫瞎眼睛,是否依旧亲自掌灶?
惠歌每次看见那片疤痕,这个问题都会在心中浮起,但是一直没有说出口。一来惠银嫁得远,很少归宁,回来也一定伴着丈夫儿子,姐妹二人难得好好说话的时候。二来她这些年空床独守,惠银似乎也有意避忌夫妻生活的话题,只说些饮食器物的琐事。
惠银坐定,一手捉着一手摆在膝上,几分拘谨,几分不安。
看看房内,再看看惠歌,勉强笑了笑:“阿姐房间也没什么变化,好像还是从前的样子。”
“对。我一进来也是这种感觉。”
“现在这样子说话,倒让我想起来,以前阿姐经常说鬼故事的时候。”
惠歌笑说:“你很少给我吓到,还是吓惠宝比较有意思。”
“其实当年为着惠宝准备出仕,我随着爷娘到了洛阳,听了好几个有意思的故事。本来想着回来说给你听,结果遇上阿鹿,就在洛阳成婚,那些故事现在也忘得一乾二净了。”
“阿娘回来的时候,说你在洛阳出嫁,我也吓了一跳。我是很高兴的,就是太可惜了,连你的婚礼也没能参加。”
“一遇上阿鹿,我感觉就是这个人了。刚好各方面也合适,所以很快就结婚了。”惠银“咦”了一声,问:“我有和阿姐说过我是怎么遇上阿鹿的吗?”
“没有。”
惠银说,那一天陆士远其实是要去看他的前妻。
她一直觉得很神奇,大概就是佛家说的因缘巧合。因为她的性格喜静不喜动,偏偏那一天她也出门了。
她到了京师洛阳数天,都只在自家宅院闲逛。贺梅便托了她的两个表姐带她出去看些热闹。
寻常时候,最能看热闹的地方是市。
洛阳在汉人的朝代里也作过都城。本来交通已经开发过,魏国迁都之后再整治一番,使得城周陆路发达,漕运畅通,能聚四方归化之民,集天下难得之货。
洛阳由内而外是宫城、内城与外郭城。由一条御道叫铜驼街,纵贯三城,自宫城南垣的阊阖门,直达内城南面的宣阳门,再出外郭城,到达四里之外的洛水。
洛水上有一座大桥,叫永桥。桥南有四夷馆和四夷里,用来安置四方归附的臣民。北夷如蠕蠕,东夷如倭国,西夷如大秦,南夷就是南方的汉人和吴人。这里有个市叫四通市,是这些归化之民交易方物特产的地方,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四通市因为邻近永桥,也叫永桥市,又邻近洛水,所以市里也有许多鱼鲜。
除了贩卖外国货的四通市,最知名的市,是内城西阳门外四里的大市。有日常的米粟菜果,盐豉酱醢,锅碗瓢盆和布帛绵彩,也有各式精美的绫罗绸缎,锦绣毡罽,漆画宝钿,金银玉器。
大市贩卖的工艺品样式丰富,手艺精巧,有二个原因。其一是魏国扩张领土的惯例,每征服一个地方,就会将那个地方的人民赶到都城,特别是有名望或手艺的。例如征服燕国的时候,赶来山东杂夷百工伎巧数万口。征服夏国的时候,也赶来长安城工巧二千余家,以供国用。其二是孝文皇帝的时候,开放民间制造各式织物和器物,四民欲造,任之无禁,促进手工业的交流与发展。也造成大市周围的十个里,民多工商货殖,家财万贯,气派非凡。
两个表姐说得口沫横飞,一个坚持四通市最热闹,一个坚持大市最热闹,惠银却都觉得太远了,只想拣个近一点的地方走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