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偶尔会想到这个问题。老花为什么要在她家作荫客?以他的才能不要说自给自足,或许还能成为一方富商大贾。这个时候可以向官府领地耕种,还会自卖为客的人,不是急需用钱,就是逃犯。老花在薛家一待经年,要的酬劳不多,看来不是前者。逃犯的话,总觉得不像。倒不是说老花不像会犯罪的样子,而是不像会逃跑的样子。何况老花是中人,咻一下就不见了,何必躲到她家?
她知道问是问不出来的,老花很少谈他自己。也隐隐觉得老花迟早要离开。
老花看看她,嘴角有笑意:“终于有点机灵了。”
老花第一次称赞她,她却高兴不起来,也笑不出来。睁着眼睛问:“你要去哪里?”
老花眼神落回纸上。不答反问:“怎么跑出来了?”
惠歌眨眨眼睛,忽而低下头,背过身,泪水哗哗滑落脸颊。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明明知道老花迟早会离开。
就算老花不离开,她也要嫁人,不可能永远陪在她身边。
那种心思和身体分离的感觉又来了。
她不去擦眼泪,根据经验或许等一下还会再流出来,也怕老花发现。她吸吸鼻子,闷声说:“小白阿娘来说亲了。”
老花只是写字。一会才把纸笔搁下,双手抱胸看着惠歌的背影。
“阿爷说好。阿娘说不好。可能会再来问我。”
“你想怎么说?”
“我不知道。”
“为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为什么之前想嫁他,现在变成不知道。
惠歌用袖子抹抹悬在下颔的泪珠,又转过身来:“我怕我会后悔。”
“人总是会后悔的。”
“……只是看我要现在后悔还是未来后悔吗?”
老花笑了笑。似乎心情很好。
惠歌这时候才发现老花唇边的纹路积着炭灰。那张黑脸平常总是脏兮兮的,黏着土泥和草屑。忽然察觉那似乎是一种伪装。她想把那张脸擦干净,看看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可惜她打不过他。
老花说:“人生是一枝蜡烛,不是一卷书。”
惠歌听不懂。蜡烛用了会消失,书不会?还是蜡烛比书贵?要珍惜?
她又问:“你要去哪里?”
果然不死心。老花想一想,说出二个字:“九泉。”
“酒泉?”好像听过这个地方,她想。“听起来很好喝。”
老花不置可否。跟前的黄纸无风自动,缓缓滑至惠歌前方的榻上。
惠歌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月起墙楼
当空风满袖
手捻揉冶弄雨
寒澈复淹流
青苔砌
荧火升
啾啾促织鸣兮
夜何长
君行断人肠
夜长入霄空
心伤减人年
老花说,这是某位中人留下的诗,与气形于外的历程有关。给她参考。
又说了一些有关中人的事情。她才知道原来那条叫“瓜花”的黄狗,以及叫“墨花”的老鼠,是在喂养中混以清气熏陶出来的“中物”,能与主人心气相通。
惠歌兴致勃勃。可惜老花说,中物耗气耗时,不宜躁进。
这就是她和师傅最后一次说话。终究没有道谢,怕听见自己哽咽。
她隐隐觉得,最初的时候,老花是故意的。引她注意,教她东西。
后来老花悄悄走了。
牛栏里的牛和田庐里的农具还是静静躺着,不增不减,丝毫未变。
她的童年也悄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