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兮一度以为是她的错觉,因为握着她腕骨的那人,在意识到她意图抽身而退之际,握着她的手反而合得愈来愈紧,力气也施得愈来愈大。
二人拉锯的十息走到末尾时,晏兮的腕骨甚至被他捏得稍有些酸胀发疼。
“神君,这是做什么?!”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晏兮质问出声时,惊异大于嗔怒。
水下无声无息,山内的蝉鸣风声丝毫不入耳,仿若被隔出来的另外一方天地,晏兮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寂,亦碰碎了言憺眸底的雾霭。
有难堪愧怍自那片浓重雾霭中流走,他盯着晏兮腕间紧紧抿唇,唇畔一闪而过的血色若有似无。
“九重天上,曾有传言,少境主怕水,时间紧迫,此处可由我来查探。”妖族神君静默着偏头移开视线,紧握着的手亦随之猛然松懈,他乍一眼看上去,是一如往常的端方雅正,但他开口说出的话,却让晏兮沉了面色。
力道松懈,并不意味着彻底松开手,他的指骨仍旧若有似无地搭在晏兮的腕上,咫尺之间,于一些人而言,这是一个安全到合手就能充作护卫的姿态,但于另外一些人而言,这亦是一个危险到抬手就能伤人性命的姿态。
聪明人之间交际,话从来不需要说透。
他的话落到晏兮耳中,自动转为了她的解读。
她问他为什么拉着她不放,而他傲慢自矜作答,因为你怕水,所以别再逞强耽误事了,向他求助就是了。
所以这样一个姿态只维持了不到一息。
晏兮蹙眉收回手时,面色是寒的,她皮笑肉不笑淡淡开口:“谣言而已,神君过虑了,我怎么可能怕水?”
“呼吸困难,手脚僵硬,心悸窒息,这些症状我哪里有?”晏兮直视着她身前这人,脱口而出一连三个反问,洋洋洒洒辩驳得干脆利落,“我若有的话,有怎么可能自找麻烦跳下这深潭来?”
水波粼粼,言憺未回话,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而晏兮越是回顾思忖,却越是急火烧心。
九重天上怎么会有人知道这等旧事?若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是假传闻太多,瞎猫碰上死耗子了,那便就也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是那人将她的秘辛说予旁人听了。
若是前者,无伤大雅。
若是后者,晏兮忍不了这口气。
不能任由这假消息四散,但现在也不是同他掰扯这点事情的场合,晏兮索性直接举例佐证道:“为了获九嶷传承,我两千年前就一个人在无妄海底待了三载,若我还怕水,那这世上人人都要怕水了。”
神女神色平淡,恍若不清楚她所抛下的,是多么石破天惊、骇人听闻的消息一般。
大荒至东有沧海,沧海之深不可估量,而在沧海的尽头,万里深涧之下,便是无妄海底。
水深到一定程度,水下的阴森压抑是不必多言的,而无妄海底,作为大荒的至深之水,什么水下的高压低温,什么水底的漆黑贫瘠,在动辄抬步就是能伤神仙筋骨的妖兽恶灵面前,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小打小闹。
况且,谁都知道,至深之处的幽暗寂寥,是可以吞噬万物的。
孤身一人,三年千日,这样的磨砺,即便是九重天上最优等的先天神裔也未尝能够忍受。
但她楚晏兮忍下来了,无论是因为什么。
不得不被迫忍受,还是主动接纳,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不但忍受了下来,还从中成功得到了九嶷传承,她是名副其实的九嶷传人,不是流言所说的一无是处神二代,更不是需要钳制他人以护卫自己的瓷娃娃。
晏兮不爱提过往之事,无论是让人昂首赞叹的,还是让人扼腕叹息的,她都不喜欢提。
他人的看法于现在的她而言,什么都不是,有那个功夫,不如去琢磨琢磨如何再去赚些功德钱呢,可今日不知怎的,她就这般脱口而出了。
说实在话,她这样淡淡出口,未尝没有一点赌气证明自己的意思在。
若跟她在一处的是度厄星君,他或许会兴致勃勃打听见闻称赞她,若跟她在一处的是辛夷,她或许会黏黏糊糊小心探问心疼她,可跟她在一处的,是这位妖族神君,言憺。
他明明听见了她所言的内容,却一言未发,沉默的如同也进了无妄海似的。
简直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是哑巴呢。
也。
数不清今日是第几次想到那个人了。
晏兮稍微松快一些的面容又紧绷了起来,果然,这人的琥珀色眸子还是碍眼。
“所以,神君不必因为这些子虚乌有的谣言,而忧思过重,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那句话,神君,你逾越了。”晏兮一句一顿,吐字时将忧思过重和逾越了这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晏兮话语当中警告的意味十足,这段话撂下后,她甚至没有同言憺作别,便就独自闪身往潭底石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