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来去,庵内老妪毫无所知。许是余留的血腥气,令归来的庵主觉察了端倪。
目光碰撞,我低眉垂眸。师父,弟子今日……
庵主阻断我话语,目光笔直,深沉。静听,你的心结,自己解。
转眼秋雨纷至,时入桂月。家人想接我共度仲秋,我婉言拒绝,只托人捎去我绣的平安符和一卷佛经。
仲秋刚过,母亲携姐姐们来庵探望。母亲面露愁容,说起外面的事。如今战事吃紧,宗室子弟也陆续从军。
而后,她眸光流露一抹惶色。仲秋之夜,候府隆重祭祖,行立嗣之仪,过继同宗子侄。继嗣文书尚未拟好,那孩子即倒地暴亡。人们纷纷传言候府厉鬼痴缠,才会连遭不幸,夫人、世子,继子相继殁亡。候府乱成一片,只得请巫士做法,也不知有没有用;无人再敢把孩子过继候府。
母亲边说边轻抚我手,眸光暗含侥幸。阿夷,还好你没嫁。
我送她们离庵,母亲屡屡回眸望我,目光满是怜惜,不舍。
庆幸我未嫁的父母,在半月后,陪候爷前来,要接我入府。
数年不见,候爷又憔悴许多,比上次更苍老。姜家三娘,当初你守丧,我一直以为你年轻,只是一时意气,不想你对世子用情至此!为他服丧三年,还带发皈依,在草庵中枯守;但这里偏僻简陋,兵荒马乱,不适合女儿家长住。
我会以世子妃礼仪,接你入府,候府内务交由你打理;以后,你愿守便守,不愿守,我会收你为义女,招婿上门,以后候府一切都由你承继。"
他言辞切切,一口气说了许多,眸光悲戚又殷恳。我看看他,又望望父母。就是这些话,打动他们的吧,候府之名,全府之财,确实诱惑。
施主,信女已皈依,不再管俗事。
我眸光坚定。候爷噙着一眶浊泪,点滴疏雨落入华发间。
他定眸,嗫嚅:"阿越若是活着....″
寥寥几个字音,含着老迈的沙哑,又混入淅沥雨声,我仍听得真切,短短怔愣了下。
阿越,不是世子名讳。
候爷无语凝噎,垂下头,颓然背过身。
一侍从为他披上斗蓬,扶他上马车。
我虔诚合掌,悄声问庵主。师傅,如他人自弃人道,甘入鬼道,该当如何?
庵主垂眸捻珠,神色寂然。人不自救,如何救他?
一夜秋风,满地桂雨。我独坐窗前,铺陈纸墨,抄习《地藏(菩萨)本愿经》。一卷写完,犹豫回向给谁。给被吃掉的胎儿,前世的世子,死后的罗刹,徘徨的亡灵?
搁笔,静静听雨。雨落,雨住,桂香盈鼻,静待天明。
庵里香客日益增多,不少人慕名而来,还有人专程请我绣各种经咒。庵主对他们一律客气周到,但眼神总透着淡淡的清冷。香火虽盛,毕竟有碍清修。
连下了几场雨,佛前袅绕的清香也绵延出一股湿潮的水气。木鱼声脆,每敲一下,似乎都在空濛中激起一朵水花。
伴着庵主徐徐诵经声,盖过了屋外的车轮轱辘。
靴履迈进门槛,踏过地面,缓慢又微弱。我抬眸微愕,是候爷。他紧裹外披,单单一个人,眼神愈发昏暗。
庵主放下木槌,向他施礼,他只稍稍颔一下首。师傅想让他进庵房歇息,他却摇了摇头。我把蒲团放他脚边,他摇摇晃晃,半个身子委顿下来。
"姜家三娘....″他瘫坐在草垫上,虚弱得像一团影子。
"请叫信女静听。″
"静听....好啊!这名字好!"他连声轻叹,又发出呢喃,“你还守着阿越,真好,真好!″
"施主,静听给你煮茶来。″
他目光离开我,在虚空游移:"我好想阿越啊!我怕见他,又好想他,我对他……"
"施主,你有心事,可对佛祖说,或者,让我师傅给你开导。″
"不,不,″他发出哀求般的声音。
我把为难的目光投向师傅,师傅却像安稳我似的轻轻摇头。"我只对你说,你是阿越的妻子,你听我说……″
我怀疑他受了打击,神智都糊涂了。
"我对不起阿越.……我们一块长大,阿越像阿兄一样照顾我……为什么我会背叛阿越?为什么我要和阿锦……
"阿越一点不疑心我……他回来报复我是对的!阿越啊!"他老泪纵横,嚎啕大哭。我措手不及,傻呆呆地看着,师傅也不来帮忙,大概还觉得是俗人自解的事吧。
我眼睁睁望着一个半朽老人在我面前崩溃,不住地痛哭,我的手指足尖紧张地微微蜷起。"回来啊,阿越,越兄——回来报复我啊!我还活着哪,还剩一把老骨头!"候爷哭得全身抖颤,上身要摔倒似的倾向前,哭到声嘶力竭,发出破音。
"施主,请节哀。"庵主稳稳出声,语音中有令人安定的力量,一边抬手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