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1 / 2)

话问出口,对面的人却没有回答。极其短暂的安静中,即便是在夏夜,即便身处吵闹的酒馆之中,即便神智已被酒气牵扯到九天云外去,怀袖也不禁肩头一颤,莫名又清晰地觉出些许寒意来。

半眯的眼睛睁开去看,却见眼前光亮瞬时变暗,原是先生站起身,高大的身子将身后那盏麻绳灯笼挡住了。

巨伞一般的黑影笼下来,将自己整个藏了进去。

“先生......”

子书律收起羊脂玉,尽力隐去面上一层寒意,从桌后走出来,站到她身旁,伸出的手于半空一滞,还是递到她面前,好让她撑着自己的手起身。

怀袖仰头看他,一对上先生的眼睛,立马被那里面的凉薄寒意吓醒,十分酒意顷刻散去六分,这才惊恐的记起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疯话,托脸的手一软,险些栽到桌子下面去。

“弟子起得来!不必麻烦、麻烦先生了。”

话虽这样说,可抵不住两腿发软,脚底像抹了油一样在地上搓来滑去,扭了好几下都不能成功站起身。怀袖又急又悔,恨不能立马寻个地缝钻进去,永生永世都不要再出来了。

先生对自己千般万般的好,自己却在酒醉后,大谈特谈他最忌讳的话题。

先生不喜被人提及曾为邦谍的过去,今日自己冒犯去问,先生不恼已是大度。偏偏自己喝醉了,平日的懂事识趣半分不存,竟还追问先生那“燕国挚友”如今在何处......

覆巢之下无完卵,燕国都亡了,哪里还有什么挚友?即便那挚友还活着,如今与先生也只是相隔血海的仇敌罢了。

往昔旧情越深,反目之后痛恨就越深。自己追问一句,无异于在先生心口插刀。

怀袖越想越羞愧,再加还未完全醒酒,惊怕之下全身无力,手撑着桌沿半天站不起来,也不敢抬头去看先生的脸,正咬牙憋着劲想要站起来,却见先生修长的指节出现在自己眼前。

子书律穿一身黑色广袖束腰长袍,袖口一圈淡紫卷草纹,缠缠绵绵绕着他的手腕。

怀袖眼都不敢眨,眼睁睁看他俯身靠近自己,动作轻柔地将自己扶起来。扶起来后,似乎是怕自己走不稳,又轻轻一拉衣袖,好让自己的右手可以绕过他的左肩,轻轻搭在他右肩上。

怀袖就这样被他搀扶着走出飞云阁,好在二人皆作男子打扮,并不惹人注意。

出了飞云阁,夜风从湖面上吹来,怀袖剩下几分酒意也被吹醒,惊觉自己的手还搭在先生肩上,忙抽手往旁边窜了两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她的衣袖从子书律耳侧掠过,带起他耳后一缕松落的发丝。布料与青丝只一息交缠,便迅速分开,回归各自该有的位置。

夜里的昆明池,较之白日更为喧嚣。岸上灯火灿若星光,整片湖水都被照彻。怀袖跟在子书律身侧,二人沉默着往先前拴马的地方走去。

也不知为何就沉默下来,总之是走了很远一段,两人都不曾开口。怀袖悄悄拿眼睛去看先生,却只能看见他坚毅瘦削的侧脸。道旁灯笼映照着,像在他的脸上烧起一场大火。

就在那火光明灭的间隙,怀袖眼神瞥过去,终于忍耐不住,开口打破僵硬的气氛,“真没想到,这酒还挺厉害的。”

......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又把话题引到死处去了。怀袖眼睑抽动,恨不能掐自己一把,好快些清醒过来。

幸而子书律似是没听到,眼神都不曾往她这边倾斜分毫,还在继续往前走。

见他没有反应,怀袖轻咳一声,脚下小挪一下,离他更近些,换了个话题:“先生白日在船上教训那个闹事的泼皮,可太解气了。”

言罢,怀袖一双眼睛盯着子书律,等他开口接话,却没注意到前面路上有块凸起的小石包,脚尖毫无防备地踢上去,整个身子瞬间失衡,眼看就要脸朝地栽下去。

一声惊叫还在喉头没呼出来,怀袖目瞪口呆,如见神临般看着先生拦腰将自己护住,稳稳地扶着自己站好。

先生何时修得这般神通?他明明走在自己前面一些,眼神也半分没有看向自己,怎能在眨眼间伸手将自己救起来?

怀袖还没回过神,直愣愣看着子书律,险些忘了呼吸。

子书律的手掌宽大,几乎可将怀袖的腰肢整个握住。隔着不算厚的夏衣,他的指端已触到从她身体传来的微热体温,一瞬心海涌起狂涛骇浪。

不敢贪恋这一时亲近,将怀袖扶稳后,子书律便立马收手背在腰后,稠墨似渊的双瞳中闪过一抹惧色,却在怀袖还未看清的须臾间,隐匿到瞳仁深处,再不复见。

山海崩于面前仍神色不改的人,却在面对怀袖时,连一时一刻的欢愉亲近都不敢贪得。日复一日的按行自抑,只因害怕如有一刻贪心一瞬获得,欲念便会无止境地疯长,最终将他完全吞噬。

他不怕自己堕入欲念深渊,怕只怕,如此会害了怀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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