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此处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旁人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老人临时租住的小屋也早被屋子主人租给了旁人。
蜃海到剑宗学会的第一个符箓就是平安符,只是学会之后却找不到向她求符的老人了。
现在老人于她的梦中,问着她同样的问题。
蜃海点了点头:“好。”
——她在等这场梦境结束。
当蜃海点头答应给老人一张平安符时,梦境与现实便不再相同了,那么这场如同往日重现的梦境,或者说,以她的往日记忆构筑的幻境,就该碎了。
蜃海不是合格的剑修,但她却是个真正的蜃妖。
而蜃妖一族的看家本事,单单一个字便能概括——“幻”。
所以,竟然有阴私虫鼠之辈敢对她蜃海使用幻术,也太过小瞧她了。蜃海心中发狠,已有怒意,只是眼睛一错不错盯着面前笑得和善的卖糖葫芦老人。
她知道自己的记忆大抵是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说童年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是因为时间够久远,那么关于这个老人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理由实在不够充分。
蜃海是在三十天前初到太仓剑宗,也是在三十天前遇见的这个老人。老人给她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但现在她却记不清老人的脸了。
这是不是很不合理啊?
三十天而已,仅仅是三十天的时间。
就好像所有触动心灵的记忆都在被什么东西腐蚀,而后只留下繁琐、平淡、重复麻木的日常。
蜃海突然想到,假若对生命个体颇为重要的记忆片段全部被删除,那么这个生命,将不会成长为按照正常生命轨迹应该成为的样子。
将那些超出预料、脱离掌控的经历记忆与其承载的情感修剪摘取,对个体来讲,是不是等同于失去那段经历?
喜怒哀乐全部被切割、分化、塑形。
如此想来,就像自小生长在模具里的小瓜最终会成为模具的形状——
如果有谁能操纵记忆,是不是就能操纵他者的命途?
那么蜃海她自己呢?她是模具里的小瓜吗?
蜃海不敢在深想下去了,但现实早已摆在面前。
幻境里老人的脸清晰可见,蜃海望着那张饱经沧桑,与凡间田地里劳作的老农同样淳朴的脸,心中弥漫起一股巨大的彷徨与悲伤。
以她的记忆构筑的幻境里,老人如此清晰的面孔,恰恰说明了她其实是记得的,只是想不起来了。
哈,只是想不起来了?
这被旁者操纵的命运呐……这压抑难言又苦痛难忍的命途啊……
蜃海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被图谋的。她早就已经一无所有了啊。
若是想取她的命,直接来拿,不是比动用这种手段方便得多吗?还是说……直接来拿太过痛快,要用这种手段折磨她?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人的脸上裂开深色的缝隙,随后这些缝隙延伸到空间之中,哗啦啦——整个幻境空间像是一面碎掉的镜子般,成了片。
蜃海感觉自己僵硬寒冷得像座冰雕。
她从来都在努力从周边汲取温度,她才在不久前终于找到了能落脚,能称之为归宿的地方,一盆混着冰渣的冷水便直接从她的头上淋到了脚底。
就好像,她不该得到幸福与暖意。
大海的妖精会惧怕冰川吗?
当然不会。
海妖连冰川都不曾畏惧,又怎会畏惧寒冷?又怎会畏惧冷水?
所以蜃海是个徒有其名的海妖。
她真是个毫无价值的玩意儿。蜃海想。
她抱紧自己的双臂,蹲在地上缩成了个团,冷得直发抖。
碎掉的幻境没有如蜃海所想直接消失,而是被打破重组。
一条猩红的长毯从埋头蹲着的蜃海脚下一直通往极深极暗的未知深处。
长毯铺在一条古朴、雕着精致花纹的木头长廊中。长廊的边缘隔着一小段便高高挂着一盏大红的灯笼。
而长廊两旁是无尽的虚空和暗意。
此地所有的光,都来自那红得像血的灯笼群。诡谲、阴森且可怖,着实不详,着实阴恶。蜃海处在其中,后背还有头发上像是被洒落了一层粘稠的血。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身上的绣鹤白衫剑宗弟子服已经变成了一件流苏叮当,金线绣凤的猩红华装。
一块写着囍字的大红盖头凭空出现,轻盈地落在蜃海的头上,盖头的四角缓慢地放下,将蜃海遮在了其中,也如同将蜃海吞进了腹中。
长廊外的极深黑夜里,传出悉悉索索、嘈嘈杂杂,轻微又杂乱的低唱声。
这声音隐隐约约又无处不在,似有万人在同一时刻吟诵着什么,但仔细听去却无法分辨其中的内容,只是些没有意义的杂音。
蜃海却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