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知扬州时,暮春观烟花,霜月赏桂子,纵风物无限繁华,京过眼不过莞尔而已。江宁府彼日之盛,盛若浮光,而今枕上闻谯郡夜雨,辗转不眠,至此竟念其之靡靡矣。”
淮南东路早已入秋,淅沥雨水落在府衙的瓦片上,激得檐下铁马铮铮鸣响。屋内一灯如豆,在窗纸上幽然映出伏案书写的人影,清清冷冷。
夜已三更了。
寂静里忽然起了长随的敲门声:“冯大人,大人醒着吗?”
冯京从案上抬起头,随意拿件青袍披在身上,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何事?进来说话罢。”
“大人,有位公子刚从江宁来这儿,说来送郑公急信,正等在门外呢。”
冯京愣了一瞬,“快请。”
待来客驾临屋里,冯京只见那人褪去斗笠蓑衣,理好袍袖冲他恭敬一拜,露出一张尚显稚嫩的少年面庞。少年将怀中揣着的信笺双手奉上,冯京扶他起身,快速浏览完后,不禁怅然良久。
“小子裴铄,尚未及冠,是郑参军之侄,原本在江宁府侍奉家慈,数月前才到舅父身边。舅父说大人因受他言政之事牵连,被官家罢知亳州,此刻病重,总觉亏欠大人,便差某夙夜兼程赶来州治,向大人赔罪。”
冯京长长叹了一声,捻须道:“唉!我来淮南干他何事?倒是他自己,天这么冷,他那副身子骨可怎么捱得下去!待我明日给他回信,切望他保重。”
裴铄面上愈现哀色,“舅父总和我说,这世间约莫只有大人懂他。”他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在整洁的书案上无意掠过,正看到纸镇下压着的半张未写完的信,开头落的正是他舅父郑侠的字:介夫。
自王相公变法以来,这位冯大人便反对保甲养马之法,几次与王安石辩论,又荐苏轼等人掌外制,被新党视为眼中钉。而郑侠本是王相的门生,却与其政见相左,更上书推荐冯京为相,吕惠卿趁机污蔑二人私下串通,以致官至参知政事的冯大人左迁到淮南路。说到底,还是他舅父太耿介了些。
小剪拨了拨燃烧的灯芯,冯京鬓角灰白的发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丝亮,正似冬日薄雪。他年逾知命,半生奔波在外,一心忧国忧民,却落得小人相谗、陷身泥沼的下场,不能不叫人扼腕。
少年这时才得空偷偷地打量着他,一身青绿的袍在秋夜里很是单薄,面容清癯,自有几分名士出尘的秀雅。这真的是那个大宋开国以来乡试、会试、殿试连中三元的六位状元郎之一么?
冯京看着裴铄若有所思的目光,微微一笑:“小公子可是觉得我这等愚钝之人有负天下读书人所托?”
裴铄忙道:“大人哪里的话!您是文曲星君一般的人物,况且又是朝中清流、在野孤鹤,我等都应效仿大人,不媚上欺主。”
冯京啜了口酽茶,“你还太小了,这些话莫要再提。等再过二十年,或许就能参透人间冷暖。”
夤夜的寒气渗透绮花窗,二人均无半点睡意,各怀心事,沉甸甸地坐在椅子上。冯京自贬谪后很少碰见灵慧的孩子,这时便在水漏的滴答声里敞开话匣与裴铄交谈起来。
“据闻我大宋皇佑元年,崇政殿殿试后数日,贡举的结果在集英殿唱名公布。时辰一到,数百名白衣举子衣冠胜雪,肃立于碧空之下,今上亲自宣读状元之名,于是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江夏冯郎之名。”
裴铄说起此事,双目异常明亮,仿佛目睹了二十多年前激动人心的那一幕。冯京在他上扬的语调里稍稍出神,眼前刹那间闪过尘封多年的画面。一日看尽长安花,长安花虽好,却抵不住长安道上满樽风雪。
“传说仁宗赐您丝鞭骏马后,您刚出东华门,时任三司使的张尧佐大人就派人将您围住,簇拥着往府上去了……”
冯京温和地望着他,“是呀。当时张司使惠赠金带,对我说张贵妃还有几个从妹。我那时候年轻气盛,立时敬谢不敏,等到后来张司使在朝政上为难我,再想反驳也已迟了。”
裴铄到底是孩子,加之对方又和蔼温文,便直言问:“那大人可有后悔?”
冯京默然半晌,转了转手中的茶盏,缓缓道:“你觉得我如今的境地是外界小人奉承污蔑所致,我却道是自己不得不为之。你我都读过书,知晓人脚下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所以谈何后悔呢?当初我若是不拒绝张司使,依旧不会依附于他,不会支持王相公的新法,依旧会赏识苏子瞻和介夫,会被吕惠卿搬弄是非,被官家所疑。”
他继续浅笑道:“人活一世,若是被功名利禄牵着走,做国之禄蠹,那还有什么意思?熙宁四年我为枢密副使,次年又升参知政事,再后来便在这风口浪尖上被水流冲了下去,远离东京。我不是未尝想过恳求官家留在帝都,一旦贬出京畿,就再难有回朝之日,可我现在选择了离开,选择在地方做个官,修养民生。朝中逼迫我的风声只是一面,而我亦看不惯那些堂皇冠冕后的阴私伎俩。”
“您还想着开封么?”
冯京在灯下阖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