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宿雨初歇,晴光方盛,正是上巳踏青的好时节。自山塘街至阊门的一段水道,九曲石桥拥红偎翠,白墙黛瓦隔着一层粉融融的桃花雾,宛如云中仙境。
乌篷船分开盛满落英的水面,停在皋桥。沈絮川扛着一袋萝卜上岸,走不过半刻,便在天灯桥头的酒幡前停下。西中市樯帆连云,店肆鳞比,是姑苏城内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而麒麟阁闹中取静,藏在羊肠巷尾,全凭掌勺师傅两口大锅、几根柴禾,煨出全城最好的樱桃肉和长鱼面来。
甫一进门,赵伯就搓着手迎上:“客人想看凤凰,姑娘啊,我这樱桃肉笃了三个时辰,就差你锦上添花。”
沈絮川系上围裙,一柄银湛湛的刻刀从袖中滑出,她眼睫翕动,手指一挑一勾,那刀子仿佛就生在她指尖。赵伯看着她这架势,不由眉开眼笑。
雕花师沈絮川有一双巧手。
侍女青笋进厨候菜时,只见乌金釉盘扣着一方巴掌大小的樱桃肉,咸甜软糯,晶莹酥烂,麒麟阁做这道菜不用红曲米,而用新上市的樱桃熬成浆,果香扑鼻,入口清爽。酱方边一只萝卜雕成的凤凰绕树而栖,华冠瑰羽,煞是晶莹富丽。
“沈姑娘,劳你去给客人上菜。”赵伯拦下青笋,呵呵笑道。
沈絮川稍露尴尬,只有忙不过来时赵伯才会使唤她,今天雅间里只有一桌客人,用不着这样吧?
“什么贵客?”
青笋往嘴里扔了两颗樱桃,溜得远远的:“是拙政园的徐大公子呢!”
听闻“拙政园”三字,沈絮川脸色一变,有口难言,在催促下浑浑噩噩换了衣装,端盘往院子里去。
风里传来淡淡的蔷薇芬芳,沈絮川从木架下走过,恍惚回到了幼时的繁香坞,也是这样鲜妍明媚的花草,这样郁郁葱葱的树木……老屋矗立在面前,带着百年光阴温柔地看着她,一如她曾经的家。
“进来。”
她一直低着头,将菜轻轻放在桌上。
一人懒洋洋地笑道:“我们姑苏的小娘娪何时这般冷情了,云冉啊,你千万别误会,这个冷美人是例外。”
方桌西面坐了个月白褂子的容长脸,正是拙政园主、下塘徐少泉的长房嫡孙,徐霜寺。此人在山塘街经营着一家极大的苏绣店,赚的盆满钵满,却嗜读佛经,性格古怪。
徐霜寺调笑一句,执箸跃跃欲试,沈絮川默不作声,转身就要离开,不料耳畔骤然传来一道林籁泉韵:
“姑娘不替我们分食么?”
沈絮川一顿,她差点忘了。樱桃肉需要用银刀将酱方划成十六小块,每块樱桃大小,恰是一口的量。老店待客的招牌不能砸,她仰起脸婉转一笑,抬眼的那瞬,有些微怔忪。
世间固有一斗水月,千山皓雪,万幅风花。可所有风花雪月都不及这一刹,那人抬眸望来,胜过一切缱绻旖旎南柯梦境。
他静静地坐在窗边,玉兰花影笼上雪青深衣,一人便是一方小千世界。
“二位请用。”
美人纤指弄刀,樱桃肉一片片塌了下来,香气四溢。
徐霜寺夹了一筷,叹道:“这位是我扬州的陆家表弟,人都管他叫‘梅园居士’。我是个商人,看不惯他白住我的园子,便要他请我顿饭,顺带说动姑娘为我祖父庆寿——若是我这俗物开口,姑娘定不应我。”
陆公子放下酒盏,细细端详着凤凰:“早前闻说麒麟阁中有位雕花师,得月楼一年四十两白银都请不动,果真名不虚传。我初来姑苏,望姑娘能赏光,来拙政园为外祖庆寿。”
沈絮川一万个不想去,可这清雅高华如优昙花的年轻公子,眼神竟带着三分威压,像要看到她骨子里去。她不知为何有些慌张,想到有恩于她的老板,便不豫应下。
徐霜寺是个人精,瞧出不对,抽出盘底的箬叶打趣道:“沈姑娘不仅会雕花,字也写得极好——”他凑近叶片背面,忽地抚掌大笑,放入陆梅园碟中:“云冉,你今日真是走运了!”
陆梅园拈起叶子,上头用蝇头小楷题了半阙贺铸的《青玉案》,字迹清逸灵动: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徐霜寺佯板着脸:“沈姑娘,我这表弟号梅园,字云冉,名雨时,你竟把他的讳犯了个全!”
陆公子却不恼,倏然一笑:“廿五辰时,陆某派人接姑娘过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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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笋打听到,陆雨时是扬州无人不晓的制砚大家,隐居在泰兴县永安洲的玉台小筑里,很少交游,但每年初春,都会迎文人雅客来江心梅园观赏百亩玉台照水。
三月廿五,拙政园烟景暄明,姹紫嫣红的花朵簇拥着太湖石,映得茂树曲池玲珑别致,亭台水榭璨然生光。
正德初年,辞官回乡的御史王献臣选址大弘寺,建造了一方二百余亩的名园,身故之后,其子王舜安一夜豪赌,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