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穿着浴衣走进来,问在剧中演她的丈夫的男演员长相如何。
“是个音乐教师,可是矮胖得像个酒桶。导演要求我与他演对手戏时不许穿高跟鞋,以免高出他一个头。”
“为什么导演不找一个更英俊,身高更合适些的男演员呢?”丈夫放心地问。
“不清楚。”
尔后,小曼又不止一次地拿男主角的“啤酒肚”开玩笑。
“钟老师该是把啤酒当开水喝的家伙吧,啤酒肚大得像腰部卡了一个塑料救生圈。”
“今天排练休息时,钟老师抽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点燃时香烟掉到了地上,他弯下腰去拾,手停在与膝盖持平的位置就再也弯不下了。他试着改变动作——侧身蹲下,但大而累赘的啤酒肚还是阻碍了他。我看不过去,蹲下身子帮他捡起了香烟。”
她不失时机地旁敲侧击,往丈夫头脑里灌输钟老师是个丑陋、一脸蠢相的家伙的观念,她似乎没想到纸是包不住火的,也许有一天,丈夫将见到钟老师,将愤怒地发现自己被妻子蒙蔽了。而要解释满口谎言的妻子的动机,那将是对妻子十分不利的。隐瞒越多、越深、越久,解释起来对妻子就越不利。
为了这天的晚餐,为了将功赎罪,小曼不同寻常地亲自下厨,做的都是丈夫爱吃的菜,有红烧猪脚、普宁炸薯粉豆干、梅汁鳗鱼等。时间已超过平日丈夫归来的钟点,但小曼不敢打电话问丈夫何时归来。母子四人围坐在餐桌旁整整等了一个多小时,小曼最后让大儿子打电话问父亲。大儿子并不知道父母之间的龃龉,但他从父亲气急败坏的回答里觉察出了端儿。他垂头丧气地告诉母亲,说父亲不回来吃了。于是母子四人在沉闷而不安的气氛中进行晚餐。
餐后孩子们洗澡和回房间写家庭作业,小曼则留在客厅里,说是看电视,其实电视里的节目,她连一个镜头、一句台词都没有接收到大脑中。这一晚本是她上沉香馆的日子,但阿珍看见太太一脸凝重的表情,怕说了不该说的话会被训斥,便缄口不言,躲到一边装作擦拭古玩架上的古玩去了。
大宅子里的人,像预感到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小动物一样纷纷躲起来,只留下小曼在客厅里心神不宁地等待着。仿佛只有她是罪人,理所应当以身体去承受暴风雨的愤怒和袭击。
她一跃而起关了电视。她会抽烟,却没有烟瘾。此时她感到自己需要用烟草来镇静自己。她不敢选择以酒精来麻醉自己,是因为她明白自己需要保留着清醒的神志来回答来自丈夫的一切质问,以真诚及至低声下气去求得他的谅解。她抽起数月来的第一支烟。
夜是如此寂静,花园阻隔在巨宅与马路之间,使汽车的鸣笛听起来恍如隔世的不真切。而路人与驾驶员的欢声笑语,早已湮灭在远方的夜色之中,使这世界显得死般的安静。在这种安静中,她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丈夫归来的声响。
啊,她的心脏跳得多响、多快呀!她的生命就要中断了吗?才会发出如此病态的心跳。她抬眼向四周求助性地扫视,她的目光停留在落地大钟上,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剧烈跳动的是钟摆,而非她的心脏。
她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耐心而痛苦地挨着、等待着,以求从花园里昆虫的尖声鸣叫与夜风掠过树叶沙沙直响的声音中辨别出丈夫皮鞋的脚步声。可是当夜色中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时,她丝毫没有苦等终于有了结果的喜悦,而是像掉落在捕兽夹里的动物听见持枪的猎人走近的声音,害怕得全身瑟瑟发抖。但她还是像一个祈求得到原谅的犯错的妻子一样颤栗着站起身,一百个不愿意又明白别无选择地向朱门走去。她打开朱门,恰好碰见满身酒气的丈夫滚进她的怀里。当烂醉如泥的人看清自己倒入何人的怀抱之后,不由分说地将妻子一把推开,自己跌跌撞撞地冲向沙发。在奔向沙发的过程中,他的身体撞击到了红木博古架,木架强烈的摇晃,架上的清代青花瓷与景德镇陶茶器也随着晃动。小曼出于本能失声叫道:“小心古董!”这声叫喊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巨贾怒火中烧,抓起一个青花瓷梅瓶,用尽全力地向地面砸去。一声巨响,价值连城的瓷器顿时化为满地碎片。他望着一地狼藉,不解恨地喊道:“我失去的比这个花瓶更宝贵、更值钱,那便是我的妻子对我的忠诚!”
小曼自知理屈词穷,她屏息静气、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不敢朝暴跳如雷的丈夫靠近。三个儿子影子似的溜下楼来,小曼用手势将他们打发回房间。阿珍也像小偷似的溜过来,用扫帚将一刻钟之前价格不菲,此刻却一文不值的瓷碎片扫净。
巨贾犹如一头中了弹却没被打中要害的熊,在客厅里摇摇摆摆、踉踉跄跄的一会儿撞到墙壁上,一会儿撞到某件笨重的家具上。小曼不像往日,当丈夫扶醉而归时,捂着鼻子娇声埋怨道:“真臭!臭死了,离我远点。”她在今天夜里表现得十分体贴,像一个贤妻一样跑到丈夫身边,设法将他扶到沙发上坐稳。就在妻子靠近他的一刻,他忽然无法自制地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呕吐物吐了小曼一身。但她既没有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