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十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她九岁那年,爸爸带着她去杭城,不是去旅游,而是去一个新的“家”。
那是落十言头一次坐火车。车厢里所有的乘客都围过来看她,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有灵气的小孩儿,粉雕玉琢的小脸蛋,月牙般的眼睛,长大了不知还会有多美。
大家都拿出零食喂她吃,吃饱了,她就开始发困,蜷缩在位置上昏昏欲睡。
爸爸说:“那个家有吃不完的蛋糕和穿不完的漂亮衣服,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没吭声,她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喜欢那里的,因为那里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太祖母。
自有记忆以来,她就和爷爷奶奶还有太祖母住在一起。
他们住在一间只有35平的小庙里。
说是庙,其实里面只有一尊观音像,是奶奶供奉的。平日冷清,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这两天,才会见到一些香客来上香。
一堵石砖墙将小庙隔成两间,一间用来供奉佛像,另一间则是他们睡觉的地方。屋子外搭了一个棚子用来做饭,下雨天的时候,棚子就会漏雨。
小庙很偏僻,在村的末尾,孤零零的单独一间,周围没有人住,都是田地,离海很近。
平日里爷爷出去种地,她就会跟着太祖母和奶奶一起理线纺纱。
从四岁开始,她就自己出去捡瓶子纸箱来换钱补贴家用,她还知道劈开木头,捡里面的铁钉,铁钉能卖更多钱。
还会去海边捉螃蟹、捡海瓜子拿去卖,卖不完就拿回家,让奶奶炒一炒,就成了非常鲜美的一道菜。
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太祖将她捡回来的贝壳串成贝壳风铃。
每当起风,屋檐下风铃就会“哗啦啦”作响,她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听太祖母讲古老的故事。
在同村人眼里,他们的生活是那么贫困且卑微。
然而她知道,她一点也不卑微,因为整个村里,只有爷爷的大门上贴着红色的“光荣之家”,那是太祖父用生命换来的。
“你的太祖父,是个非常有骨气的人。”太祖母坐在门前,看着起伏的麦浪,这样告诉她。
所以,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也告诉自己,要做一个有骨气的人。
爸爸妈妈住在村头,姐姐弟弟也和他们一起住。平日里,他们很少来往。
后来爸爸要去外地工作,为了方便照顾,她跟着爷爷他们一起搬到了爸爸家里。
爸爸的房子是非常漂亮的两层平房,光是大门上的木雕,就有一百座,都是人工雕成的,就连床也是人工木雕而成。
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惊叹不已。
那年,落十言六岁。
从那天开始她就一直住在这个家里了,可她并没有感到幸福。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天,她和往常一样出去捡空瓶子,回到家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一顿竹鞭。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哭着喊:“妈妈,求求你别打了!”
“你弟弟被人欺负了知不知道?你人去哪了?不知道保护好弟弟,不打你打谁?”妈妈一边骂,一边抽得更狠了。
用竹条扎成的厚厚一捆鞭子,抽在身上,如同一道道烧红的铁丝在肌肤上划过,她哭着大喊:“我不知道弟弟被人欺负了,我真的不知道,妈妈你别打我!我错了,你别打我!”
她无处可逃,缩在墙角,哭喊着承受一鞭又一鞭的抽打。
最后一片竹叶也打落了,厚厚的一捆竹鞭打得只剩下一小捆,她已经喊不出声,妈妈像是终于发泄完,停下了抽打的动作,同时提醒她:“以后你弟弟被人欺负一次,我就打你一次,你要每天跟在你弟弟身边,保护好他,知不知道?”
她的喉咙已经喊哑了,但拼命点头。
吃晚饭的时候,她才知道,弟弟那天被同村的小孩抢走了零食,仅此而已,而她那天,却是遍体鳞伤。
鞭痕像细密的红色长线,烙印在肌肤上,火辣辣的疼,这种疼不只是身体上,更是心灵上的疼痛和恐惧,以及那种难以言喻的耻辱。
那年,落十言七岁。
从那天开始,她几乎天天打架。
弟弟长得瘦小,总被人欺负,无论对方有多少人,她都会冲上去打,也因此,大伤小伤不断。
妈妈很高兴,因为弟弟没有受伤,只要弟弟没被欺负,妈妈就高兴,妈妈高兴,她的日子就能好过一些。
但总有不在身边的时候,弟弟放学比她早,路上被欺负了,那么她放学回家,等待她的就是一顿竹鞭。
有一次她问妈妈:“你为什么不打姐姐?姐姐比我大,不是更应该她保护弟弟吗?”
妈妈说:“姐姐只会读书,哪有你聪明伶俐,一教就会。”
你只是舍不得打姐姐,她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她不想再遭一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