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放学后,景仁是跑步回家的,紧跟在后边的春花撵不上,喘息着喊:“景仁,等等俺,等等俺……”但景仁就像没听见似的,依然撒开脚丫子往家跑,肩上的书包滑下来,他来不及整理,提溜着往家里赶。
终于跑进天井了,他喊着:“娘,俺回来了,娘,俺回来了。”
向贞正在灶屋蒸掺着菜的地瓜干窝头,声音从灶屋里飘出来:“听见了,你放下书包,来填着柴火。”
爷爷坐在当屋门口,看景仁气喘吁吁,头上冒着热气,以为出了啥紧要事儿,拄着棍子站起来,慌张地问:“咋了?孙子,咋了?”
向贞听出爷说话的语气不对,探出头来问:“景仁,咋了?”
景仁说:“爷爷,娘,俺今天挨表扬了,老师表扬俺了。”语调都变了。
向贞有一点愣怔,在书房里,因为家庭问题,景仁都是挨同学欺负,尽管他从不惹事,老师也很少批评他,但是表扬还是头一遭,他在班里永远躲在角落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向贞蹲下,爱怜地捧起他的脸,景仁的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向贞问:“老师咋表扬你了,咋回事?”
爷爷说:“景仁,甭急,慢慢说。”
景仁喘了一口气说:“老师叫俺们背语录,齐解放他们都背不过,只有俺背了好几段,老师就表扬俺了,说俺是伟大领袖的好孩子。”
向贞说:“可是咱家没有语录呀,你从哪儿学的?”
这段日子,从上到下掀起了学习语录的高潮,大队小队号召家家学,人人学,人人背,可是大队就来了几本语录,根本传不到普通社员手里,甭说自己家里没钱,就是有钱,供销社也没有,买不到。
景仁说:“俺班里齐解放和齐光明都有,可他们谁也不给,他们也背不过,夜来福来叔淘换了一本,春花拿书房去了,借给俺看,俺就背过了。”
向贞就笑:“俺景仁学得快!”
景仁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说:“娘,你说他们是不是很笨?”
向贞说:“可别这样说人家,只是他们不用心,你看看,街道上到处贴着语录,喇叭里也整天播放,只要用心记,还能记不住?”
景仁有点惭愧,说:“娘,俺也没注意呢。”
爷爷说:“景仁,来屋里喝点水,渴了吧,俺给你冷上了,在碗里呢。”
景仁往屋里走,说:“爷爷,俺还真渴了呢。”
爷爷对景仁很上心,每天晌午和下晌,估摸着景仁快放学的时候,他就早早烧好了开水,冷在碗里,等着景仁放学喝。
景仁咕噜咕噜喝完了水,走进灶屋,帮着娘续柴火,沉默了一会儿,叫了一声“娘”,向贞“嗯”了一声,看着景仁,红红的火苗舔着景仁红红的脸蛋,她知道景仁有啥事要说,就问:“景仁,咋了?”
景仁又添了一把柴火,声音很低地说:“娘,俺也想要一本语录,本上的还有很多俺没看到,春花说,她的也是叔借的,早晨(明日)叔就还给人家,俺就看不着了。”
向贞面露难色,景仁立刻就捕捉到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赶紧说:“娘,俺不要了。”
向贞内心里翻腾着,景仁很懂事,他从不开口向自己要什么,家里有好吃的,他舍不得,常常把自己的那份先留给雪儿,这次是他太喜欢了,在书房里头一次露了脸,而且这次露脸不会受到别的同学的攻击,如果这个愿望实现不了,他会更消沉下去。可是到哪儿淘换主席语录呢?
窝头蒸好了,向贞在篦子上排好窝头,盖上锅盖,对景仁说:“ 你烧着火,你爷快回来了,你跟他说俺出去一趟。”
景仁“嗯”了一声,也没听出不高兴,他原本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就是奢望。
旺生很快回来,锅里的窝头也蒸好了,景仁也把景义和雪儿叫回来吃饭,但向贞还没有来,打发景义到红英家、到前邻、后邻去找,也没有。
天已经擦黑了,天井里灰蒙蒙的,枣树、香椿树的影子模糊起来,旺生支好了桌子,和景仁一起把饭摆好,捞上一个辣疙瘩咸菜,旺生切了,放在碗里,大家就等着向贞了。
旺生不耐烦地问:“你娘到底去哪了儿?也不说一声。”其实这句话也不是问谁,刚才都已经问过好几遍了,也回答了好几遍了。
“回来了,回来了,景仁,你看看娘给你拿来啥了?”向贞兴奋地从道门口进来,手里举着一本书,那是语录,是红皮面的语录。
向贞是去淘换语录去了,她知道景仁在书房里很少言语,别的同学打闹,他只是默默地看本子,可是本子就是《语文》和《算术》,就是那么点内容,老师也不怎么上课,可景仁早就倒背如流了,别的就没事儿可干了,这让他在书房里更难受,她要满足景仁的愿望,可她不知道能不能淘换到,所以去之前不能空许愿。
她是到卫生室找田旺祥去的,她知道只有旺祥或许能帮上忙,而且她也知道,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