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有个风俗,收了新麦,要在农历六月六这天,给祖先们上新麦子坟,让地下的先人们也吃上白面馍。
向贞带上馍,来到爹的坟前,摆上白生生的新麦馍,点上香,烧着纸钱,向贞泪如泉涌,她告诉爹,闺女给他送白面馍来了,给他送钱来了,今年年景好,麦子打得多,不用挨饿了,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了,让他在地下安心。
傍晚,太阳从淄河涯的杨柳树梢上落下去,绚丽的晚霞烧红了西方的天空,一弯娥眉月在霞光中若隐若现,天井里的榆树和春芽树也披着一层灿烂的光辉。
饭桌摆在天井里,向贞炒了两样菜,端上桌子,饭篮子里是白面馍,景仁围着饭桌转了几圈,试探了几次,终于两手抓起一个白面馍,低下头就啃,嘴里塞得满满的。
向贞笑着,从景仁手里拿过来馍馍,说:“娘给你掰开。”景仁以为娘不让他吃,小声说着:“俺吃,俺吃!”同时,小嘴开始咧,想哭。
向贞把馍一掰两半,递给景仁小的一块儿,说:“娘没不让你吃,这个大的你吃不了,先吃这个小的。”
可景仁不干,扎开手去拿那个大块。
向贞笑了:“这么小,还挺贪。”
景仁说:“给……春花……”
向贞把那块儿大的给了景仁,摸摸他的小脑袋,说:“行,去吧,你俩一块儿吃。”
旺生进了家,见景仁拿着白面馍往外走,说:“咋了,今日不过了,都吃馍?”
爷从屋里出来,他知道向贞的意思,接过旺生的话茬,说:“这么大人了,还不会说话,不是不过了,是要好好过。”
向贞说:“过日子不差这一顿,咱今日就吃一顿白面馍,庆祝庆祝,你给爷拿出那瓶酒,你爷俩喝上盅。”
旺生爷说:“俺去拿吧,俺知道在哪儿。”
旺生见爷进了屋,趴到向贞耳边说;“俺还给你准备了好东西,在咱屋里。”
向贞问:“啥东西,还神神秘秘的?”
旺生本来是想后晌告诉向贞的,这时候正高兴,也憋不住,说:“你来屋里,俺告诉你。”
向贞诧异,跟着旺生来到南屋,从炕席一角拿出一包东西,用茅头纸包裹着,向贞一看,已经猜到是什么了,她的眼放了光,说:“你哪儿来的钱买茶叶?”
旺生见向贞知道了是什么,低了头,吞吞吐吐地说:“俺……俺把五个鸡蛋卖了,买了点茶叶。”
旺生偷偷看向贞的脸,不知道向贞是不是会骂自己,鸡蛋是金贵的东西,景仁好几天才捞着吃一个鸡蛋,五个鸡蛋呐,能买好几封洋火,打一斤洋油了,但不卖鸡蛋,他实在变不出钱来。
向贞的眼潮湿了,她想起那个遥远的梦境,一把竹藤,一壶清茶,一本书还有一个扎着小辫的孩子,似乎还缺少什么,缺少什么呢,向贞一直不明白,她曾经努力寻找那个缺少的东西,但一切又模糊在梦幻中,消失了。留给她的依然是梦,期盼梦中可以捧着一本书,喝一壶茶。现实告诉她,读一本书是不可能的,喝一杯茶也是奢望。一年能喝上几杯茶,数都能数得清。她记得在娘家的时候,爹有时候从油盐酱醋里省出一点钱,给她买廉价的茶叶,让她一直存着那个梦,现在,旺生给她买茶叶了,是从日常家里必需买的东西里扣出来的,从儿子嘴里掏出来的,她的泪终于落下来。
旺生急了,上前用袖子给向贞擦眼泪,说:“别哭了,是俺错了,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他觉得自己愧对向贞,当初曾信誓旦旦地保证,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都要让向贞每天喝上茶的,但自己没有办到,他不知道向贞的眼泪是不是在责备自己的食言,还是责备自己卖了儿子的鸡蛋。
向贞乖乖地让旺生擦干了泪,笑了,说:“走,咱出去吃饭,吃完饭喝茶,只是以后不能卖了鸡蛋买茶叶了。”
一家人吃完饭,月亮走了,天空成了星星的舞台,天井里的景物变得朦胧而绰约。旺生把景仁抱回来,他已经睡了,向贞把他放到炕上。
向贞从屋里拿出用蓝花布包裹着的一套茶具,茶具是紫砂的,村上也有人称南泥,黑褐色,一把茶壶,四个茶碗,茶壶和茶碗都有底款,这把壶跟着她走到爹家,又当成陪嫁随她嫁到旺生家。
旺生已经烧好了水,爷的烟袋已经塞满了烟沫,旺生在还没熄灭的灶火上,引燃一根柴火,先给爷点了烟嘴,爷吧嗒了一下,烟点燃了,光亮照着爷黑瘦的脸,爷的脸有了色彩。旺生自己也点上烟,爷俩谁也没作声,默默地吧嗒着吸烟,看向贞水冲了茶具,温了茶壶,舀上茶叶,然后泡茶,整个动作张弛有度,一气呵成。
爷看呆了,惊叹向贞的娴熟手法,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啊。从土改划定成分,到自己隔三差五挨□□游街扫街开始,旺生爷觉得老田家这一支脉算是完了,败在自己手里。要是能给儿子娶上房媳妇,生个一儿半女的,延续这一脉香火,算是祖上积了阴德了,自己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