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生爷回来了,在大年三十的下晌,是和旺生一起回来的。
爷蓬头垢面,两腮已经沦陷,牙齿透过薄薄的腮帮鼓起一道齿印,破羊皮袄已经被尘土覆盖,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背上还背着出门时的那床被子,只是右手上多了一条木棍当拐杖,左胳膊被旺生搀扶着。
向贞的泪立刻涌上来,喊道:“谢天谢地,你们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声音里带着日夜惦念之后突然见到亲人的惊喜。
爷问:“景仁呢?”
向贞说:“在屋呢,你去洗把脸看看吧。”
爷哪儿顾得上洗脸,沉吟了一下,说:“你把景仁抱到大屋,俺看看。”
向贞一边帮着卸被子,一边往自己屋里推着爷说:“你一定很想景仁了,外边冷,都是自己家人,进屋看看吧。”
旺生和爷进了屋,爷不管身上脏不脏,抱起景仁,看着景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泪水横流,喃喃说:“俺的大孙子,俺活着就是为了见你,你好好的,好好的,爷爷放心了,放心了。”
向贞和旺生眼里也汪起了泪。
向贞对着景仁说:“景仁,这是爷爷,叫爷爷。”
景仁滴溜溜转着小眼珠,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含混不清地叫:“爷……爷……”
旺生和爷同时答应,三个人都笑起来。
看着爷对孙子爱不释手的样子,向贞对旺生说:“俺把景仁抱到大屋,你们也累坏了,你和爷去洗洗,先喝点热水,俺去做饭。”
一家人吃完了饭,旺生爷讲起出去逃荒的经历。
最初的一段时日,地里还有地瓜、高粱、玉米啥的,一天能找到点儿,逐渐的,到坡里寻找吃食的越来越多,一块地能翻腾好几遍,一天找不到一块地瓜和一个棒子的时候是常事。爷就往南边走,到了山地那儿,山上有一些山枣树,但山枣差不多被当地人摘光了,全国都一样,到处都是饥饿,还好,在一些山高坡陡的地方,零零星星地挂着些山枣,爷不管多么费劲也要摘下来。跌跟头是常有的事儿,最悬的一次是在一个四五米高的陡崖上,有一个茂盛的酸枣树,那酸枣一嘟噜一嘟噜,长得真是馋人,陡崖直上直下,直接爬上去是不可能的,这也是山里人放弃摘酸枣的原因。爷考察了一下周围,近处也没有路,爷不死心,绕到坡度稍缓的那一边,有一条陡岭勉强可以通过,陡岭很窄,像鱼脊,连个可以搁脚的地方都没有,两边有刺槐枝子,爷决定试试,他把包袱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放在被窝上,背上空包袱,开始了探险。他伏在岭上,抓着刺槐,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终于成功了,摘了半包袱酸枣。他欣喜若狂,把包袱斜背在后背,开始下那个陡岭,他还是按原来的样子匍匐着往前爬,但还是没抓牢陡崖上的刺槐,差点滚落下去,好在有惊无险,他被乱树枝刮住了。
爷说这段的时候,向贞和旺生听得心一揪一揪的,爷说得倒轻松,脸上满是胜利的豪情壮志。
爷说,这次的收获解决了自己一个月的口粮,冒了点险也很值得,爷说,当时自己就觉得会没事,他想着回来见景仁,冥冥之中,是老天保佑,是托孙子的福呢。
再后来的日子更难熬了,可吃的食物越来越少,爷的力气一天不如一天,他想着自己不能死在半路上,他还要回来见孙子,爷说到这儿的时候,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爷决定去找旺生,他一边寻着食物一边打听,旺生的单位名气很大,也很好找,等他找到旺生的时候,爷已经走不动了。
向贞被自责和内疚包围着,她后悔当初没有阻拦爷,让爷遭了这么大的罪,还差一点丢了性命,她落泪了,说:“爷,是俺不对,俺不该让你走。”
爷笑了,说:“向贞啊,哪能怪你呢?是俺自己要出去的,你看看俺不是回来了吗?俺回过头来想啊,多亏了出去,给俺孙子留下点粮食,俺一进庄就听说,咱庄上已经死了好多人了。”
向贞说:“是,从入冬以来,已经死了几十个了。”然后对旺生和爷粗略地说了,庄上谁谁死了,听说谁谁也快了,已经下不了炕了,能熬过年去就算奇迹了。
爷叹着气,没有说出在逃荒的路上常常看到有人在自己眼前死去的场景。
爷看着眼窝塌陷,已经皮包骨头的向贞,说:“你在家也受苦了,都甭说了,咱都活着,一家人都活着,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