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楼华厦,敞轩宽榭,细水清流,岸上柳影细。
银红灯已点,人正站在灯深处。红融融的一团光,也好似长了触角,要黏上这人身上去,这世上纵有多少好男儿,又有谁能及得这一个——哪是人间应该有的眉目,配上这一身玉质佳骨。
定是天也要妒风流的。
康王孙站在灯前,不悲不喜。他的眉目间却是有心事的。
但那些心事也只是拂面的风,他并不是太放在心上。
整个清桐院内此刻静悄悄的,陪伴着他的便只有他身侧的灯光。若非他唤人,否则没有一个奴婢侍从会这时轻易走进来打断他的思路,日常的打扫伺奉,自都是在他离开清桐院的时候。
他的身份既是贵重,他的身周便时常聚满了人。
他仿似有很多朋友,他好似也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但此刻清桐院的翠山雕门上却有人用扇尾轻磕了三下,那声响并不大,刚刚好召回康王孙有些流离的思绪,下一刻一人轻裘缓带,手挥白扇便从秋山屏风后转出——同样的风流倜傥、冠绝颜色,才会行到一处,只不过欧阳无忧于这人世是厌弃,康王孙却还在人世之中。
“你来了!”看见欧阳无忧突然出现在自己书房中,康王孙似乎一点不吃惊,他甚至连要传唤一下清桐院外的护卫的心思都没有。
小桌上有灯,也有酒。酒是此番南国进来的佳酩,小桌上的酒杯也不是一个,而刚刚是一对。
康王孙已斟满了两杯酒,这世上他肯亲手斟酒的人并不多。“知道你是昨日进城的,也知道你在燕京城中本有更重要的人疾去拜访!”康王孙道。
他得到的消息自然更多,但他的‘知道’也到此即止,因为他们虽然是朋友,但朋友之间却本该也有各自的秘密。
欧阳无忧望望康王孙送过来的那杯酒,接过后却一笑:“也幸好是昨日进城的,所以刚好能赶上今日丹凤门外的一场好戏!”
康王孙略微扬眉,神色却不惊:“原来当时你也在场,倒是让你见笑了。”
欧阳无忧引喉,将杯中酒尽数吸入腹中,宋朝的国君虽然无能,却的确是个懂得享受的人,所以他走至桌前,便又替自己续满了一杯。
桌上已布置了丰盛的下酒菜,每一道都不是民间能轻易吃得到的,他瞧着那满当当的上好酒菜:“你若有需要,完颜宗熙那边,我自然可以替你简单教训教训他!”食人酒馔,当然要替人谋事。
康王孙微沉吟后便在窗前摇了摇头,对着窗外一片风雪压清竹道:“圣诞在即,不可冲撞了喜气!”
“胭脂雪本是你最爱的马,插刀的人今日会将刀子留在马身上,明日当然就敢将刀子留在你的身上!”欧阳无忧仍是徐徐啜着杯中酒,他的双眸中却已然迸出两道凌厉之色。
任何人都已知道他的杀心已起。
康王孙既是他的朋友,他或许有一日会对不起康王孙,却绝对不允许别的人轻易对不起他!
“但你莫非觉得我本是宗熙轻易就可以得手的人!”康王孙忽笑,笑得很是奇怪。
他道:“你应明白一个人不去开口、不去动手,那只因为并非所有的事情都一定要靠嘴巴去说,有时候眼睛会比嘴巴说得更清楚、更透彻!”
欧阳无忧的目光猛地一凛,他当然立时明白了康王孙的意思:“不错!这燕京城中的事,有一个人若是要知道,又有哪一件不能知道,你皇爷爷自然是将一切都看在眼中的,你不说,他只会更看重你的隐忍和大度,一个皇帝若没有一定的胸襟气度,他又怎么可能会是个好皇帝!”
欧阳无忧说完后,忽然对自己叹了口气:“少康,你的心思若要藏得这般深,有时我真不知道,你身在这王府十六年,到底是不是件幸运的事!”
“你如果人在江湖,必定是一代宗师!你若醉心书画,必定也能成一代大师,不输于赵彦!”他道。
清桐院书房的一角上正悬有副《红衣罗汉》:着红色袈裟的罗汉盘腿坐于桫椤双树下面的大青石之上,左手作无畏印,神态安详坚毅。
欧阳无忧此刻目光正瞧着的便是那尊红衣罗汉。
他无端端忽然又提起有一个人的名字,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康王孙平静的瞳子里果然已起涟漪,但他凝视着自己的朋友道:“无忧,这世上并没有如果之事!”
欧阳无忧于是失笑,“这世上自然没有如果之事,若有,我的房中多是些绮丽香艳,到了你这里,却只有脏罗汉臭道士,你我又如何会成为朋友!”
康王孙微俯身,也缓缓拾起桌上自己的那杯酒,慢慢饮尽:“这却大概是因为你我俱是寂寞之人!”
“寂寞?”欧阳无忧一愣,随即一笑,“这天下竟然有人说我这白驼山的少主是个寂寞之人,这天下的人怕都要笑掉大牙的!”但他虽在笑,他的眼睛中却没有半丝笑意,而是有了寂寞,康王孙口中方才所说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