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清楚见到了亲戚应当说什么话的。
从前我都是在过年的时候才会看到他们,一年到头是不常见面的,即便见了面也都是大人们在寒暄,我们这些小孩子都是在一边子玩的。然而,现在我也是个大人了。
我总是不服气的,明明我还是觉得我是个孩子的,怎么突然就成了大人呢?可是我已经足够是大人的年纪了,我如今都二十二了。我若不是大人,又是什么呢?
这次我是主动与他们开口了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偏偏这时候妈又犯了病。
我与他们说话,却并无人回应的,他们仍旧是自顾自地寒暄,我颇有些尴尬,只好看着与我年岁相仿的表姐。她身材苗条,然而如今也裹在了厚厚的冬装里。
表姐是我大姑的女儿,她以前也在奶奶家待过几年的,然而我与她并不熟悉,可能人与人之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成为好朋友的。有人白头如新,有人倾盖如故,而我与她之间的关系,正是前一种。
我与亲戚们,怎么说呢,有些时候我甚至在想,其实有没有我都是不重要的,反正有我了他们也是看不到我。我的长辈,只会与我的亲戚的寒暄,我的亲戚,也只是因为我的父辈,才偶尔对我有一些关切的话语——比如说,当知道我中考顺利,读了个还不错的高中后,嘴头上给了我一些鼓励。
然而我并不需要。
他们或许是聊好了,像是才注意到我一般:“呀,这是胡华平的女子吧,都长这么大了!”
这就是他们的虚伪之处了,我这么大个人,就立在这里,他们真正什么也没有看到吗?然而他们是长辈,我自然是不能够对他们的行为加以批评和指责的。
“这孩子又不招呼人。”
“管他的,我们继续聊。”
他们素来是不把小孩子当人看的,小孩子的喜怒哀乐在他们看来是矫情,他们以为小孩子什么也不懂,长大了之后自然也就忘了。他们却不清楚,事情或许能够忘记,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
“有二十了吧?刚毕业?”
“哪里只有二十,都二十二了,大学刚毕业呢。”奶奶从人群中挤出来,胖胖的脸上也挤出来一点笑容,她的花白颜色的头发被染发剂染成了酒红,这种廉价的染发剂,偶尔会散发出刺鼻的味道——现在倒若有似无,有时候有,仔细去闻却又什么都闻不到了。“再不谈男朋友都晚了。”
他们在问过我之后,又笑呵呵地聊着天,丝毫没有问我母亲的意思。当然,就凭我母亲从前做过的那些事情,不谈论已经算是最好的了,否则,又得是那番老生常谈,我耳根子听得起茧。
“哎呀,那是得找男朋友了。”
“嗯嗯。”我含糊道。
其实我压根不想要找男朋友的,如果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那么为什么要找个祖宗回来伺候呢?对于那些女人上赶着找个男人做祖宗这事情,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理解的。
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许对于我而言是束缚,对于她们却不是。
他们热衷于结婚生子这样的话题,我并不热衷,我甚至怀疑,我会找个女朋友的原因就在于两个女人并不会有普通情侣这样那样麻烦的事情,然而新的麻烦在于,你永远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真爱你还是只是随便玩玩,以后还是要跟个男人结婚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到底还为时尚早了。对我来说,谈恋爱结婚或许只是一种体验,而不是人生的必需。
“今晚上要你在这里守夜了。”大姑又这样对我说。
她从来是瞧我不惯的,我也无所谓,反正被骂着被骂着也就习惯了。
“哦,好的。”我说。
医院里过夜还是头一遭,尤其是现在这样,我可从来没有体验过。小姑自告奋勇来陪我,我其实觉得没有必要,却也没有拒绝。我不太懂要怎样拒绝别人的好意,那种好意我不需要,却也无法拒绝。
想来这世上的事也多是如此,人们不清楚要怎样拒绝他人,久而久之,也就无法拒绝了。
我们从那临时的病房里搬出一张床,放在医院的过道上,然而那过道是有风的,我便脱下了自己的棉袄盖在身上。那床很小,刚刚好躺下两个人,再也没多余的缝隙了。我睡在靠着墙的一边,默然无语。
过道上果然不时有风传过来,这风是这样寒凉,我缩着手脚。小姑与我聊天,而我侧着身子斜着眼看手机——这手机本来已经没电了,我借了值班医生的充电线才充了一会儿电,我让爷爷给我拿了充电线和充电宝过来,现在已经充上电了。
玩手机的日子总是格外快乐而又短暂,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我会这样喜欢玩手机,而不喜欢与现实中的人交流,我想,大概是因为,隔着一层屏幕,被人注视着的感觉就少了不少吧。
“晚安。”
我对自己说。
“晚安。”小姑也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