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天气似乎不太好。
雾气禁锢着光线,太阳挣扎着也仅仅透出了一点光亮,隔着一亿多公里的距离,勉强露出个白茫茫的光饼,苍白无力地只是亮着。
钟原终究还是忘了自己是如何到了这里。
脚下的草地糯软而平坦,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踩在了棉花团中;周遭的声音杂乱却不喧闹,单是这婉转啁啾的鸟鸣和琤琮清爽的溪嬉,便悠远得有种由衷的放松与旷然;远处的竹林朦胧地透出一片油绿,像极了希施金笔下的橡树林,在空蒙远淡中,深远着不知去向。
钟原熟络地将视线移到一旁:那个人仍在那里,仍旧拿了笔,在面前的画板上“沙沙”地画着。
那是个看上去极阳光的男孩子:浅灰色的校服,将他挺拔的身型修饰成个十分英气的侧影;半边白皙的侧脸清晰可见立体精致的五官,密团的睫毛下,一双墨仁灵动地随着笔尖在面前的画板上游走。
还是他,那个长得跟他的迦异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
钟原大步朝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走去,脚步依旧坚定如风。
越走近,那画里的内容也便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是个万分娇俏的背影,长发及腰有如倾泻而下的黑瀑布,生动得仿佛随时都要流出画纸外一般。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那立着的少年停了手中的画笔,转过脸朝着钟原灿灿地笑着;浓雾未退丝毫,那笑脸却异常明亮,异常温暖,放肆地将那本就白净立体的身姿塑成一尊旷世神作。
“迦异!”钟原欣喜地喊着。
可是只一秒,那笑脸瞬间被抽走,换成一张冷若寒霜又毫无生气的脸;随后又突然“轰”地一声从四周炸响,那张脸连同那个亲切的身影眨眼间就成了碎片。
那些碎片向四周的浓雾中飞散而去,飘忽着悉数隐入土中,并最终化作丝丝青烟,袅然而逝。
没有血,没有肉,只在顷刻间,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一根头发都未曾留下。
钟原猛地被惊醒。
窗外雷声大作,闪电不时地将漆黑的夜划得通亮如昼,又在下个瞬间重新归于彻黑的沉寂。
又是这个梦。
从许菱告诉自己发生在车站的那件凶杀案开始,钟原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被这样一个相同的梦从浅睡中惊醒——那个被稠雾笼罩着的竹林,那个从容作画的身影,那个藏在画中的人,还有那个灰飞烟灭的瞬间。
许菱说,尧市的案子一件接着一件,就像八年前一样;所以那个女人,可能又出现了。
这个恐怖的女人,不仅让钟原失去了最爱的弟弟,也夺走了他的爱人,甚至十分残忍地改变了他的人生。
钟原翻身坐起,逃离那个早已被冷汗洇湿的枕面;他抬手摸了摸右边耳下那条长长的疤——已经八年了,怎么混着往事,它突然恍惚着又痛起来了呢?
窗外又一声响雷,钟原不由地一颤;略定神后,他才踉跄地挪到桌前:抽屉里的烟还在。借着窗外忽明忽暗的闪电,他半倚着桌角,摸索着将烟点燃。
伴着他的抽吸和吞吐,那红点便在他的指间有节奏的一亮一灭起来,银青色的烟雾缓缓升腾,渐渐弥漫开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
他总是固执地认为那点点亮光丝毫没有办法照进他此刻空荡荡的心房,干冷的灯光只会让他感到无助和迷茫;尤其这个时候,他更加需要这种只有黑暗才能带来的静谧。
烟进到约摸一半,他凌乱的思绪似乎也稍稍平静了些。他在桌前坐下,这才抬手打开台灯。
炽白的灯光将一小方桌面照亮,桌上几样简单的陈设也顿时有了生机。
白陶瓷的笔筒,同样白色的烟灰缸,白色的灯座——顺便连他脖间的那条长长的疤痕也被映成了苍白色。
待手中的烟完全燃尽,钟原将烟蒂捻熄在面前空空的烟灰缸中,又将烟盒连同火机重新丢回抽屉——他本就不十分嗜烟,抽烟只算得上种慰藉;然后,他又抬手从笔筒中抽出一把刻刀,左手抓过一旁已初具雏形的“作品”,埋头刻了起来。
这是他的另一种慰藉——木雕;同抽烟一样,偶尔用来寄托那些不知该与何人说起的,苍渺荒凉的内心。
手中正在刻着的,是一小方黄杨木,映在上面的每一刀,都是钟原未及多想信然而落。刚刚的那个梦每做一次,这块木头便要瘦去几分;到今天,一个玲珑的身段已然出现——它身姿婀娜,翘影偏偏,奈何容貌依旧空白;倒不是他刻不出,只是怕自己太过从心到将自己心中的那张脸刻上去,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含着笑意又带着梦的眼睛。
春夜里的雨总免不了聒噪些,电闪雷鸣着吵了好一会儿,雨才正式落下来;雨滴噼里啪啦地敲着玻璃窗面,越积越多,终于汇成了小溪,沿着玻璃笔直地流下来,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无声的抽噎,只是无人问津。
雨停之时,天边多了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