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福寿堂里的木鱼声,日夜不歇。老太太如今心境跟那佛龛里垂眸敛目的菩萨似的,可人若是真活得如同一尊佛像,那和了无生趣也没什么差别。
这些话都是姑姑说的,她当时听得不太懂。
只是现下她游目四顾,虽是白日可屋内光线暗沉,两厢支摘窗都严丝合缝紧闭,窗棂上油纸糊得厚实,也未能透进多少光亮。里间佛龛前两盏青灯如豆,幽光烛照中一缕香线从铜炉里蜿蜒而出,浓厚的檀香混着旧木气味扑面而来,那种压抑而沉闷的气氛,让人无端紧张起来。
少顷,老夫人从里间佛堂走出来,陈英垂下眼眸,恭顺地蹲身行了一礼,嗓音轻软透着甜润,“祖母安康。”
小姑娘今日穿了身鲜亮的雀绿色四叶菱花纹衣裳,瞧上去清丽又养眼。就像暗夜宝匣乍开,宝珠璀璨夺目,于这黯淡无光处光艳亮丽得令人目眩神迷。
这脆生生一声“祖母”方叫得老夫人回了神。
老太太面色不显,只淡淡收回视线,手中菩提子珠串轻轻拨转着,声音有些沉哑,“这天气也越发冷,我这身子也不爽利,以后这早请问安就免了吧。”
乍然听见这话,陈英一时慌神,脚下踩着裙摆差点向前栽倒。
好在她有练武底子身法灵活,很快稳住身形,又接过丫鬟端来的茶盏,亲自奉到太夫人面前。心里惴惴,说出来的话也直打磕巴,“祖母身子不适,阿英……阿英更要在祖母跟前多尽孝,这样……祖母就能快些好起来。”
老太太接过茶盏,冲她和蔼地笑了笑。
活了大半辈子,形形色色的人物见多了,早练就看透人心的火眼。她虽不管府中庶务,但昨日世子院那番动静也多少传到她耳中。
秦氏一向护儿子跟眼珠子似的,虽说是杀一儆百,但做法确实过了些,那丫鬟不过是递个手炉又主动说几句俏皮话,哪至于又是杖责又是发卖的。
可这事情已经了结,自不必再翻出来嚼口舌。她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带着慈爱的笑朝小姑娘伸出手,“是个伶俐孩子,陪我一起用膳吧。”
陈英有些紧张,应了声是,便扶着老太太一同朝东厢走去。
起先她还有些拘谨,见老太太动筷她才夹起面前的菜小口吃着,老太太显然胃口不佳,总共没吃几口便搁下筷子,敛眸静气拨转着手中念珠。
陈英也跟着放下筷子,悄悄低头舔了下唇,心中忐忑,声音更是柔中带怯,“祖母,阿英明日也想来陪祖母用早膳,可以么?”
老太太手中念珠一停,掀开眼皮睨了她一眼。
屋子里光线有些暗,小姑娘圆嫩的脸庞隐匿在阴影中,一双杏眼却分外莹亮,清澈的瞳仁里满含乞求之意。
老太太拧着眉起身,幽幽说了声“乏了”,便在丫鬟搀扶下回内室歇息去了。
怀疑自己不讨人喜欢,陈英低着头,强行将眼底泛上的泪意压了下去。
屋里正收拾餐桌的两个丫鬟权当没瞧见她,互相交换一个嘲讽的眼神,又不约而同白她一眼。
似有所感,陈英抬眸回望过去,恰巧对上她们来不及收回的鄙夷目光,她死死咬着唇,忍着没有哭出来。
她红着眼,起身朝内室恭敬行了一礼,便回去了。
昨天经历那样的场面,晚上又听姑姑那番话,只一夜间,她就像忽然长大好几岁。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给太夫人请安,也明白姑姑得意思。她要攀上太夫人这棵大树,要在太夫人的庇护下平安长大。
深吸口气,强自将眼泪憋回去,只是脚下步子越走越快,陈英回到世子院却不料正碰见端着药盅的平康。
平康脚下一顿,唤了陈英一声,“姑娘,今日怎么没去书房?世子爷方才还问起过姑娘呢。”
陈英一时哑然,还未等她开口,又听平康轻叹一声道,“姑娘未去也好,昨夜世子爷又犯病咳了一宿,今早请太医施过针才睡下,这会儿人刚转醒。世子爷一转醒就问起姑娘,还叫奴才转告姑娘,近些日便不用去书房,免得过了病气。”
陈英垂眸盯着自己的绣花鞋,胸口像是被什么勒住一样,嗓子发哑,吐不出一个字。想到世子哥哥人在病中,依然还惦记着她,就觉得心中酸胀难受。
眼底的泪终于还是溢出眼眶,一颗颗晶莹泪珠,悄无声息地落在绣鞋上洇开一朵朵明艳的小花,明明低微如尘,却又坚韧鲜活。
最后她还是一声不吭,泪眼模糊地跑回自己屋里。
平康只当她是在担心世子爷,关心则乱慌了神,只朝那匆忙离去的身影摇摇头便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