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大殿之上各怀鬼胎的群臣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互相以眼色交流,可当段汝砺的一句“你才是最适合的人选”一出,大家登时嗡作一团,也听不清具体议论的内容,但“瑱王”二字却震耳欲聋得大有掀开宫顶的架势。
乍然间被破了功,甘起岩以最快的速度衰老、衰弱下来,硕大的眼袋与皮肤的褶皱重重叠叠;零星的老人斑慢慢扩大、相连;眼珠焦黄混沌,再也没有精然之态。
不过,耳顺老者的野心与欲望并未因身体的变化而削减,喝道:“栖椋,事到如今就该当仁不让!”
说完,他猛咳了几声。
段栖椋担忧地望向他,此刻的甘老将军才真正符合一位外公的模样,可世间哪条戒律规定了老者必须有老态?一时间,他竟陷入了迷茫。
甘家几起几落,经历过辉煌,也经历过挫败,甘家历代家主皆为目光长远的智者,甘起岩也不例外。只是他这次的步子迈得实在太大,大到想用甘氏将段氏取而代之。
他是宽容的,似乎并不计较坐在龙椅上的是他自己还是外孙;但同时他又是自私的,绝不留给段栖樟及其他皇子一丝反击的机会。
段栖椋明白,自己被外公完完全全看透、猜透了,一旦他成了新帝,不可能对儒关甘氏不管不顾。是以,这皇冠,他决不能碰!
再看段栖樟,他正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那对叔侄。能将权术玩到如今地步的人,哪里还有等闲之辈?他心中所盘算的,又岂会是简单的“活下去”?
段栖椋微蹙着眉,眉心滚烫如烛芯,鲜活却薄弱,好似一阵风便能将这所有的火热吹灭。
“阿砺,你才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段汝砺不哭了,冷静地道:“七皇叔,我们同样姓段,你的辈分高于我。倘若父皇真的禅位了,那皇位也轮不到我头上的。”
这句话好像刺痛了段栖椋的心,他看起来异常痛苦,喃喃:“不……我们、我们不同,我……”
“有什么不同!七皇叔,你倒是告诉我啊!我们流着相同的血,究竟哪里不同了!”
段汝砺的语气是在反问,可在段栖椋听来却是尖刻的诘问。
“算了……”他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神色一转,眉心之火骤然消失,成了冷酷而薄凉的细雪,“此事由不得你做主!”
话音刚落,只见萧晦的一名手下将事先准备好的纸墨摆到了段栖樟面前。
“皇兄,我说一句,你重复一句;康公公,皇兄说一句,你写一句。”
段栖樟紧紧攥着拳,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七皇弟,你当真要谋反?”
段栖椋漠然地望着他,“皇兄,你不必再拖延时间,哪怕我们僵持三天三夜,你的御林军也不会来救驾的。同样的十年,就算布局、训练、意志一模一样,但一明一暗的话,前者总归是险胜一些。”
段栖樟难以置信,“十年?你在这十年……怎么可能!朕不可能毫无察觉的!”
“臣弟并非聋哑,你不也在适才方知晓吗?”
这句话直接噎得段栖樟再难反驳半个字。
“这世间的人与事,从来都不是‘万无一失’的,你的皇家军队如此……”段栖椋顿了顿,忽的怅然起来,“感情,亦如此……”
“七皇弟啊……”
“皇兄!”段栖椋果决地打断了段栖樟的声音,“我们开始吧!”
「予闻皇天之命不于常,惟归于德。故尧授舜,舜授禹,时其宜也。予五子汝砺睿圣自天,英华独秀,刑法与礼仪同运,文德共武功俱远。爱万物其如己,任兆庶以为忧。手运玑衡,躬命将士,芟夷奸宄,刷荡氛昆,化通冠带,威震幽遐。肆予一人,祗承天序,以敬授尔位[注]。钦此!」
区区几行字,念的人唇躁口焦,写的人心惊胆战,听的人如芒在背。诏书中年轻的当事人更是几乎灵魂出窍,连今夕是何年都记不清了。
段栖椋拿起书成的卷轴,塞到段汝砺的手中,接着双膝跪地,朗声道:“臣段栖椋,拜见新帝!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段汝砺吓得双腿发软,也要跪下,却不知大臣中谁开了个头,应和着段栖椋也喊了声“万岁万万岁”。刹那间,众人好似秋收被割断的麦子,全部跪地叩拜新的天子。
此时此刻,他真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了!
快速做了一番心理挣扎后,他似乎有了决断,高高举起了那轻飘飘却承载着整个大肃的诏书。
甘起岩见状,脸上是无法抑制的愤怒和不甘,斥道:“你这个蠢货!”
段栖椋仔仔细细消化了外公对自己的责骂,稳稳定定地沉吟了片刻,道:“外公,孙儿求您一件事。”
甘起岩厉声回复:“你还用得着求我吗?你自己不是什么都能做到吗?”
凉风灌入大殿,吹得段栖椋心头涩涩的。
“外公,孙儿求您坦白当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