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了。鼓鼓的肚子瘪了,从里面钻出来一个肉乎乎的小东西。这个小东西像我一样在母亲的肚子里窝了十个月,在这个满世界飘着麦香的秋季的夜里来到了我们家。
那天晚上,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不清,她们一下又一下地眨巴着眼睛,好像一帮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小孩子。一弯镰刀般的上弦月静悄悄地挂在树梢,好像母亲浅笑的眼眉,直勾勾地盯着我。远处偶尔传来两声狗吠声,随即又归于平静。
母亲痛苦的呻吟声一阵又一阵地划破宁静的夜空,像风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刺得我浑身打着激凌。
我和大姑静静地坐在炕上。大姑紧紧地搂着我,身体冰凉。窗外脚步匆匆忙忙,一会有人进了东头母亲的屋子,又有人似乎进了西边的厨房。父亲和爷爷在院子里一根接着一根抽着老旱烟,一阵又一阵大声的咳嗽着,好像嗓子眼里塞进去了一把鸡毛一样。我听见洗脸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旋即引来奶奶的骂声,小姑回了几句,奶奶没再说什么。一会听得奶奶大声招呼爷爷去草房背草,又让我爹上西房炕洞里挖一些炕灰出来,院子里又是一阵嘈杂声。
我想起来去看一下,却被母亲吓人的叫唤声挡了回来。大姑悄悄告诉我,你母亲在生小弟弟,你就安静地和我在这等着吧,等小弟弟出来后你就能陪着他玩了。我说我才不陪他呢,我陪菩萨保玩。大姑说那也成,你们三个一起玩。这时候我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景象,我和菩萨保两个人一左一右拉着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大小子,这小子就是我弟弟。我们一起在草原上疯跑,周围盛开着五颜六色美丽的格桑花,还有无数的蝴蝶和蜻蜓在围着我们飞舞。
迷迷糊糊间,听得母亲屋里传来一两声小孩的啼哭声。院子里一阵骚乱,脚步声“噼噼啪啪”,好像好几头牛从那里跑过去了。或许又是谁把廊檐下的洗脸架子碰翻了,又听得“咣当当”声响,脸盆滚落。但这时候谁都顾不得这些了。
大姑一翻身坐了起来,摸索着把拴在炕头的开关绳子找着,“啪”一声电灯亮了。我努力睁开眼睛,拽着大姑的胳膊坐起来,突然觉得尿憋得像小肚子像被针刺一样,刚要下炕,小姑一把掀开门帘闯了进来,跟随她进来的还有一股凉风,激得我浑身打了个冷颤。
大姑焦急地问小姑:“生了?丫头,小子?”
小姑哭丧着脸:“咱又多个侄女儿。”
大姑叹口气,垂下头,摸摸我的脑袋轻轻叹息:“唉!咱大嫂的命咋这么苦呢,大哥和大嫂的好日子到头了。”又抬头问小姑:“咱妈说啥了?”
“咱妈?”小姑轻轻冷笑一声:“一看又生了个闺女,那脸拉得比裤腰带还长。说是这两天担惊受怕累着了,腰酸背痛眼也花啦,拉着咱爹回去睡觉了,让我过来招呼你起来侍候月婆子去。”
大姑没再说什么,急急忙忙套上外衣,下地穿鞋和小姑出去了。我尿憋得慌,加上一个人呆在屋里也害怕,急得哭起来。小姑进来沉着脸埋怨我两句,也给我穿上鞋出了屋。
母亲屋里只点着蜡烛,没开电灯,昏暗地就像走进了村里的城隍庙。我说大姑太黑,快开灯。大姑说不能开,灯太亮容易耀着小妹妹的眼睛。
我怯怯地走到炕边,小心地拉了拉母亲的手。母亲头上箍着一条毛巾,缓缓把脸转过来,她的手冰凉如水。
“娘,你哭了。”我抬起手把母亲脸上流下来的眼泪擦了擦。
“傻丫头,我没哭。”母亲抬手摸了摸我的头,轻声说:“那都是汗,热的。”她又轻轻拉拉我的手,示意我坐到炕上:“你上来吧,瞅瞅你的小妹妹,长得稀罕人不。”
我这才看见在母亲的臂弯里躺着的小家伙。她只比猫大不了多少,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紧闭,几缕头发软塌塌地耷拉在脑袋上,两只小拳头紧紧地握着,粉红的脸蛋儿胖嘟嘟圆滚滚,好像一只熟睡的小猪娃。
“她长得真稀罕,长大后肯定比我小姑还好看。”我轻轻摸了摸小家伙的手,笑着对母亲说。
大姑和小姑相视一笑,也过来轻轻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她们三个叽叽喳喳小声说着什么,我也没听清,出去舒舒服服撒了一泡尿。天上的星星也堆在一起拉拉扯扯说着什么。大姑说地上一个人,天上就有一颗星,那我是哪一颗呢?菩萨保那么调皮,肯定是那颗总是在闪动着的大星星吧。那我这个新来的小妹妹,又是哪一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