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月啦。
大门口的小沟渠里哗哗流淌着不知疲倦的小溪水,路边的树叶也伸出了拳拳小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似的,却又什么也没抓着,只好左右摇晃撒着娇儿。风儿轻柔地像小孩子调皮的手,飘飘缈缈地摸摸这里,又摸摸那里。小鸟儿在树枝间叽叽喳喳商量着什么,几只喜鹊讨好似地在我家门口紧一声慢一声地报喜。
“喜鹊喜鹊喳喳喳,你们家里来亲家”。歌儿唱得没错,在喜鹊的吵闹声里,外婆带着我的三个小姨来给我端满月了。
可是我外婆这个亲家母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喜气,反而弄得一家人鸡飞狗跳,她自己也憋着一肚子气离开了。母亲为此哭了好几天才缓过劲儿来,害得我吃了母亲掺着眼泪的奶后拉了几天肚子。
事儿其实并不复杂,原本一清二白汤是汤水是水的事儿,稀里糊涂倒成了乱七八糟神鬼难断的家务官司。唉,白瞎门口那几只喜气洋洋的小鸟了,原本高高兴兴为我唱了一早上歌儿,却只看见我们家院里冒上来的阵阵怨气。
外婆带着三个小姨在喜鹊的喳喳声中飘飘摇摇来了。外婆是个张扬的老太太,说那是张扬还不如说是过度地保护自己那点尊严——因为她一窝生了四个女娃。这成了外公外婆的一块心病,老觉得在自己村子里抬不起头来,时刻防备着别人的口水——与其让别人先吐自己一口还不如下手为强把试图嘲笑自个儿的人打个满脸花。因此我外婆在她们村简直就像个刺猬,逮谁扎谁,神鬼难挡。再加上外婆本身性格泼辣敢说敢做,给她两杆枪绝对能占山为王当个现世山大王。
没成为山大王的外婆虽然腰里少了两杆枪,脾气却比山大王还够劲霸。外婆家的村子离我们村子骑着牲口也得走一个小时,而且还是羊肠小道。我们没派人拿牲口去娶外婆,已经惹得老太太一肚子怨气,踮着半大小脚哼哼哧哧走了一早上才来到我们家。
奶奶带着大姑小姑早在门口迎接了。她自然知道我外婆点火就着的脾气,因此加着十二分小心。
外婆老远看到奶奶,吐口唾沫在手心把自己花白的头发用力抿了抿,才昂首走了过去。小姨们像三个小鸡崽似的紧倒着小碎步跟在外婆后面。
奶奶迎过来抢先抓住外婆的手:“亲家母,这喜鹊天没亮就叫个没停,家里茶缸里的茶叶也立起来了,我就知道你快到了。这一路上可累着了吧?大家都等着你们呢。快进屋歇会去吧。”说完又摸了摸外婆身后我四姨的脑袋:“看把我闺女累的,可怜见的这一头的汗,一会多吃点,路上肯定饿了。”
外婆矜持地一笑:“累倒是没累,就是路难走。家里牲口让老头子赶山上抢青草了,要不怎么着也不用我们腿儿着来呀。”奶奶听了头皮直发麻,她可不想再提牲口这个话题——原本商量好了让我爹牵着骡子去接外婆的,愣是让奶奶给拦下了,她说刚开春的骡子正是抢青草养骠的时候,再说亲家母家牲口一大堆哪还用得着咱们的牲口。心里发虚的奶奶忙接过话头:“没累着好,没累着好。”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外婆的手往家走:“瞅瞅你这几个闺女,长得一个比一个俊,怕七仙女也赶不上了。快进去瞅瞅你的大外甥女去,长得水灵灵粉嘟嘟,就跟年画上抱下来的一样儿——可都托了你们福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外婆听了这些话很是受用,微微笑着没再说话,紧跟着奶奶往门口走。
到了门口她却停住了。左看看门框,右看看门楣,两条眉毛眼看着就要挤到一起了。奶奶心里一紧,忙停下来也跟着左看看门框,右看看门楣,心里直打鼓——我们家大门拽着我这个亲家母哪根筋了。
外婆又退后两步看了看,不动步了。父亲刚从大沟里挑水过来,忙放下担子问丈母娘的好。外婆紧盯着我爹问:“我的姑爷,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今儿是我外甥女的满月吧?”
爹搓着双手看了看奶奶,轻声回答外婆:“是,是。我前儿托人给你捎话了,今儿就是杜鹃满月。”
“哦,敢情还真是我外甥女的满月,还有名儿了,那可是喜事儿呀,我还寻思我走错家门了呢。”外婆嘿嘿笑着说道,随即又提高了嗓门对我爹说:“那你就没觉着这大门上缺点啥?”
我奶奶脑袋“嗡”一声,立刻又涨又麻。自家人颠三倒四忙五慌六偏遇上个精细鬼儿——每家办满月酒时,大门旁边必须得贴一张红纸,男左女右。家里一忙乎把这事忘沟里去了,可可儿得让本来就想鸡蛋里挑个缝缝儿的亲家母抓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