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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本以为姑母说的接她来学些新的学问只是敷衍外祖母家的借口,谁知和殷适互相见了礼,才发现他身后跟着两个人,带了几本大得出奇的册子,她一时好奇,便问:“这是什么?”
殷适随手翻开一本给她看,里头却不是纸,而是一页一页不同的布:“这一本都是贡品,一共是五本,凡能找到的绫罗绸缎丝纱,都在这儿了。”
黛玉笑问:“是你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
殷适也学着她的样子笑道:“三处织造大人能找着的,都在这儿了。”
黛玉知道张氏布庄的生意做得大,在扬州时就听说,只有户部的大人们不知道的缎子,没有张氏库房里没有的,殷表弟这话绝不是夸口,因此只挑了挑眉,不说话。
林满道:“上回看时,有些我竟也不认得。”
殷适便道:“所以儿子这次把名儿和价都标上了。”
黛玉再翻,果然每张布下都用小楷简单标注了两行,她笑道:“这么多种类,你都记得?”
“家母所授,不敢忘记。”殷适今儿个还要跟着大哥二哥出门应酬,也没陪林满用膳,请了个安便走了。
林满对黛玉道:“你父亲既无续弦之意,之后的一些人情应酬,难免要你操心留意。这些料子你也不必都记住,心里有个数,回礼也好,送礼也罢,哪怕是赏人,不至于弄乱弄混了惹人笑话就是了,或者别人拿出什么新鲜的料子来,你也不至于露怯。”
黛玉从前生活在江南,来外祖母家第一天就觉得她家的吃穿用度非常人家能比,连仆妇们的衣着都光鲜亮丽的,当时便十分忐忑,生怕说错一个字,走错一步路让人小瞧了去。如今虽在那儿住了几个月,对荣国府的那点敬畏之意也在日复一日的闲言碎语里磨净了,却也知道姑母的这句“不至于露怯”是什么分量。
林满又道:“不过,不露怯便是了,也不好炫耀的。”
黛玉点了点头,笑道:“我原在这方面是一窍不通的,便就是拿了表弟的‘秘籍’,在姑母这儿恶补几日,也不过是半瓶子水,若真是出去炫耀了,遇上个行家,就是惹人笑话了。”
“倒也不是惹人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出去说话一向是和和气气的,便譬如你,在诗词方面有几分灵气,也得过指点,但你出去玩,谁家姑娘说自己会写诗,写出来一句其实不怎么通的,你也不会当着她的面笑话她不是?”林满似是想起自己少女时候的事,说着说着脸就涨红了,缓了一下才道,“怕就怕的是那姑娘过几年,真的会写诗了,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炫耀的时候写的那些‘诗’,夜里睡觉都睡不好。”
黛玉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再看了看姑母的脸色,想起自己刚开始学的时候写的那几首打油诗,也慢慢地红了起来,甚至暗暗恼火自己记性好,只好庆幸那些事只在自己闺房中给母亲看过,没拿出去给小姐妹们看——她在扬州还是有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朋友的,多是父亲官场同僚的女儿,虽然像林海这样教女儿的毕竟是少数,这几个姐妹并不懂诗,但现如今,长大了一些的她已经懂了——因此看到林满的表情,她也感同身受地尴尬起来,忙走过去抱着姑母的手臂道:“快别说了!我可真记住了,以后不管什么场合,只要有外人在,我一定不炫耀。”
她原先只以为被别人取笑就是最无措、最难堪的事了,今日才知道,原来更可怕的是自己事后在某一天突然回想起来这事,自己觉得丢人。
她忽然想起那日惜春学画,宝钗指点她买什么颜料、用什么笔的时候,劝她去找凤姐讨上几两银子来买的时候,那个教惜春画画的老嬷嬷也是笑嘻嘻地看着她们,还奉承说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知道得就是多,自己画了一辈子的画,都没有用过这么些好东西。
宝姐姐会认识秦夫人吗?姜氏虽为女子,但那一手丹青,堪称国手了。她那两个女儿,在书画上的造诣,亦不简单,普通女孩儿家兴趣所至的小打小闹可比不了人家。
若是宝姐姐认识了姜氏和观山、观雨两位姐姐,会不会也突然想起那个午后,教画的嬷嬷奉承她的这句话?到那时候,又会怎么理解这句话呢?
黛玉只稍微想了想,便又涨红了脸。她认了一上午的料子,她本来就聪慧过人,过目不忘,现如今亲手摸过见过,自然记得齐全。只是姑母的劝诫实在太管用了,管用过头了,哪怕林满夸她“比我见过的姑娘媳妇们都知道得多了”,依然只当自己略同皮毛:“不说跟殷表弟的母亲这样真正的行家比了,就是他年纪轻轻的,竟是全背出来,帮姑母标注上的,我怎么好说自己懂料子呢?”
林满道:“那是人家安身立命的本事,你道他当时如何敢那么大方,要和他追大哥哥二八分店?一是知道他伯父、他大哥都是要脸面的人,不可能真的拿他那么多,二就是,这些他妈妈传给他的本事才是真正的家产,当年他妈妈一个弱女子都能白手起家创下那等家业,他自信自己也能罢了。你不过应酬交际用,干嘛和他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