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橼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先是无休无止的疼痛,从小腹蔓延到全身,连牙床都疼。
然后是醒不过来的梦,挖肠掏肝而死的二太太、假意惺惺的大太太、将自己撕裂在血泊中的三太太、她那头也不回的爹……还有,和致远。
最终坠入无边无底的黑暗。
香橼觉得,自己一定活不成了。
她还没来得及给孩子喂上一口奶,甚至没看上一眼,就要死了。
她还这么年轻,不到二十岁。
她还没看一看和思远他们说的那个世界……
生平第一次,香橼为自己感到遗憾,感到不值得。
她这辈子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天,若有下辈子……下辈子做一棵树吧,只需为自己矗立,为自己生长。
香橼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更没想到睁开眼就看到了和致远。
她动了动嘴,却没发出声音。
“别急,你生产时喊伤了嗓子,过几天就好了。”和致远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俯身贴近,软语轻声。
这情景,便是那日梦中所见了。
香橼哭了,泪水无声却有力,重重地砸在和致远心上,让他也感受到了锥心的痛。
但这痛,还不及香橼生产时的十分之毫厘。
和致远给儿子取名“玉松”——铮铮玉骨,刚劲如松。他希望儿子能够笔直矗立,不断生长。
这正合了香橼的意,她喜欢这个名字,便整日抱着孩子柔声唤着,应和着孩子的咿咿呀呀。
香橼满心满眼尽是孩子,便冷落了讲习团的伙伴。和致远回来后,和思远和许的卢便不再进后院了,只能靠四小姐传话。而后不久,和致远带着管家老和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身后跟着四姑爷。
四小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直到最后一只脚尖滑过门槛,也没人开口挽留。
没有人敢忤逆和致远,从前是,现在也是。
香橼明白,四小姐留不住了。凭和致远再宠女儿也罢,规矩永远是规矩,礼法永远是礼法。他绝对不会允许女儿在娘家厮混太久,何况家中还住着不争气的族弟和他那来路不明的同窗。
四小姐和香橼都对他们,对他们的“主义”有些不明所以的崇拜,她们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没见过不列颠的浓雾和暴雪,没听过大笨钟的低鸣,没戴过天鹅绒镶蕾丝边的帽子……
崇拜由此而生,迷恋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滋长。
四小姐和香橼没有察觉,或是察觉了又不敢承认。可这一切都逃不过和致远的眼睛,他也是留过洋的,他见过不列颠的繁华与浓艳,他尝过至纯至冽的红酒,他也经历过冲顶的硝烟和透骨的弹雨。
他离家的九个月里,本省与邻省在交界处大战了两个月,这场仗冲散了和思远和许的卢的队伍,给和致远的身上留下了一块永远取不出来的弹片。
和致远在病床上休养了大半年,对香橼的亲笔信从惊喜到了然,最终不顾医生的劝阻赶回来老宅。
紧赶慢赶还是迟了半步,他进门时,香橼已经昏死过去,稳婆手里抱着血迹淋淋的婴儿。
香橼是他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正因如此,四小姐才得以在娘家多住了半个月。
也正因如此,四小姐短暂的生命才得以延长了半个月。
四小姐回去不足十日,婆家便遣人前来报丧——少奶奶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