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十分惊讶,“他刚才不是没有射中么?”
所有人都已射罢,除去负局者,仍有九人陆续回到台上——宁远射断柳枝而不及接断柳于手,勉勉强强也在其中。
我含笑目视秀清,她立刻会意,看了一眼名册,立即回话:“这是武陵侯,谢昭谢侯爷。”说罢扬声道:“帝姬请谢侯爷上阶一叙。”
他走上玉阶,隔着帘子的数步之遥向我行礼,端的是剑眉朗目,英武不凡。我对方才之事颇觉趣味,笑问:“你是怎样得了大胜?”
他拱了拱手,如实回答:“臣手气不佳,抽得驽马,若按寻常射柳之法,必不能接住柳枝。故而臣并未将柳枝彻底射断,尚留一丝细皮相连。待策马至树下时,树皮无法承受柳枝的重量,刚好断裂,便可夺得大胜。”
能够从远距离不完全射断柳枝,又能计算好柳枝断裂的时机,可见此人武艺绝伦。而能想到这样的办法,亦可见他并非寻常武夫,聪慧机变自不必说。
我命他走近几步,进入竹帘之内。只隔一道鲛绡纱幕,几乎已是直接对面。他似乎有些惊讶,诚然,这是有一些越矩的。
我瞧着他,轻声问:“你为何来选驸马?”
疑问出口,我心中已想好了几个说辞,想着他也无非是将我夸赞一番,诸如“容止静雅、娴淑端慧”之类,说来说去,也就是一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陈词滥调。
然而我错了。
他却是露出了一丝憨厚而腼腆的笑容,踌躇了须臾,似乎下定决心一般道:“因为……帝姬生得好看。”
我愕然,不由得蹙眉,小姨母也连连摇头,原来竟是一个好色之徒?已是带了几分薄怒问他:“孤从未见过你,你怎知孤的容貌?”
他顿了一顿,实话实说:“去岁重九,臣入宫赴宴,远远见过帝姬一面……臣的姑母是颖川王妃。”
颖川王妃谢氏……我思索一二,论辈分,她乃是我的婶母,只不过颖川郡王与我早已出了五服。依稀记得那次重阳宫宴,皇兄的确曾下令京中王侯公卿之家的郎君入宫,在明苑射猎取乐。
当时我自然是在母后身侧,同各府女眷一起在逐鹿台上闲谈笑语的,哪里会留心于一个远房婶母的娘家侄儿。
随即冷声道:“你应当知晓江斅的《辞婚表》吧?你就不怕孤空有美貌,实是无才无德、嫉妒跋扈之人?”
“臣的确不知帝姬性情。”他恳切道,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只是臣觉得,一个品德低下的女子,不会这般在意他人是否看重自己的品德。”
我轻哂:“若孤偏偏就是呢?”
他有些错愕,踌躇须臾后说道:“请帝姬恕罪。若帝姬有才德而品貌不佳,臣虽心中敬仰,却做不到梁鸿故事。若帝姬有品貌而德行全无,纵然帝姬震怒,臣也不得不效法江斅了。”
他此言说得大胆,秀清不禁勃然变色:“帝姬面前,不得无礼!”
小姨母大为惊骇,也低声与我道:“帝姬不必听这胡言乱语,斥他下去就是。”
我木然不语,只略带探询地打量着他。他没有宁远生得好看,也没有那位赵寺卿文章做的漂亮。然而他的眼神始终诚挚而平和,既无对皇室帝女的畏惧与仰视,亦无对一朝得选驸马的荣耀不可抑制的期望与企盼。
我想,他大概不会是我父皇所设想的,要为我指婚的良人。
父皇会喜欢那位赵寺卿,而我……
我的目光慢慢移开一两分,望向帘外的宁远,他自是听见我这里的动静,正好奇地看过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方重新看了看谢昭,说道:“谢侯诚直,并非过错。下去吧。”
说完便摆了摆手,谢昭沐浴着秀清的冷眼,仍规矩周全地退下。我又挑了几人上前问话,皆是些俗不可耐的套话,大约是方才动静太大,他们生怕如谢昭一般惹我动怒吧。
最后,秀清格外抬高了嗓音,扬声道:“请甄宁远甄大人上阶叙话。”
一步,两步,宁远踏着轻快的步伐飘摇而来。我按捺住心中的一切波涛,定定地看着他,听他弓手说道:“帝姬万安。”
小姨母忽然来了精神,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很是期待我要问宁远一些什么。
我要问些什么呢?我看着宁远俊逸清朗的面庞,脑中回想起我们在听雨榭的初见,想起他送给我的缤纷花朵,想起在甘露寺的重逢……作为皇朝的帝姬,我与他的交集似乎多了一些,可是又似乎少了什么。
我踌躇了很久,忽而眼前一亮,略含笑意而问道:“你……为何而来?”
宁远有些微的惊讶,然而眼眸清清亮亮,笑容悠悠闲闲,沉吟道:“臣……奉旨而来。”
我微微一怔,旋即转过身去,不顾秀清和小姨母的诧异走下凤台。而那些留到最后的郎君们见我这般,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稀稀落落地喊:“恭送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