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山带领人挖罐子,每个人都上了手,一行人声势浩大,又鬼鬼祟祟,村里的狗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他闷不做声,挖呀挖,挖呀挖,山间树端处隐隐轰动,好似掺了蜜的闷雷,宗垣挖得正欢的手停了下来,竖直耳朵谛听,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弥漫开来,直奔他的脑门头皮,群鸦依约而来,一阵无声的扑腾过后,群吠即止,周遭安静地快要赶上无聊幻境。
宗垣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寒夜里他的冷汗扑扑而下,像只缩爪弓背的大虾,蜷起身子想要往什么人怀里钻。暗色中掉进一堆酒气里,果不其然被杨老人抱了个满怀,脏手几乎糊满了他的脸。
屏蔽满眼废物,良山几乎凭一己之力,挖出了大大小小款式不一的陶罐四只。抱着它们走到山外的小林间,良山打开阿芍口中的那只陶罐,本就是一件死物,确认安全的宗垣蹦上前去连连打量,最后将里面的东西拎了出来,果真是件欲碎的华裳。
良山把它捧在双手上,一阵清风急切吹过,衣衫若一泓水被吹起了波纹,飘飘遗落,在即将触地的瞬间变成了一个人,赤足散发,破烂乌黑虫蛀腐朽的罗缎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许玉在众人外凝视许久,才堪堪看清了她的眉眼。眉如黛肤如雪,却凝脂染垢,珠玉蒙尘,眼睛未谙世事,所以是画中的点漆。
她的心朦胧飞动。
寒凉的冰霜落叶中,她把有关前尘的一点一滴都想了起来。
她坐在树下抚琴时,凌霜独舞,她的眼盲让她看不到翩若惊鸿的舞姿,于是她的耳中全部都是凌霜,全部都是风声和细雨。
女妖似是把众人视若无睹,从头到脚不见拘束,悠悠哉哉地四处闲逛,虽然也没能走出方圆五寸。沉吟片刻,突然开始手推脚踹,似乎有无形的墙壁仍在困缚。良山遥遥一呼唤,使得这美女子终于正眼瞧着他,她便试探着朝他走了两步。
良山笑意盈面,甜兮兮道:“醒啦?”
她闻言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半晌,用沉睡入骨的醉音说了一字:“嗯。”
良山指指明亮又黑暗的天空:“见过天日吧。”
“嗯哼。”
“想不想念。”
这回她得启动头脑想上一想,后来便说:“百年之梦,唯靠此天日。”啊,地下潮湿幽暗的日子里,她无数次梦见一只萤蓝的蝶破土飞到一个不知名的顶端,顶端之上是碧草如茵的大地,星云萤火空濛蔚蓝的黑夜,很像此时此天。然后她似是笃定了:“我的确很想破土一见天日,被此君说着了。”此时她确切感受到身体的存在,一关一节,一动一摇,无不陌生新奇,还有身上这件独一无二唯合她身的红衣,嗯,颜色不太对,连枝双鹤织纹也消没了。
“有人要死了,因为我?”她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垂眸思索须臾,“若说死,我生来便死,已死了五百余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你瞧瞧我,已经重见天日。”
良山定睛瞧着她:“那并非是死,死还要更冷寂一些,更孤单一些。”
“为何?”
“你想一想,因你做了一场又一场的梦。嗯,或许如此……”
她尚无名字,记忆却越发清晰起来,“她是个红脸小丫头,我见过她,她很像……他。”她略一思索,指了指第三个陶罐里的骨殖。
许玉随她看来看去,看上去一头雾水,眼睛里的雾气却散不掉,同别叶一样,快要呆住了。
“我不过是件衣裳。”女妖仍旧抱膝,眼睛依旧看着身旁的天与地,“不过是穿过就扔、不得长久的东西,你们忽然将我挖了出来,要焚要毁悉听尊便。”说罢,颇为挑衅地看向良山。
良山目光一怔,随即明白,几乎在旁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执起陶罐砸了个稀碎,此举不单吓坏了女妖,也吓到了别叶,他手脚不听使唤地开始倾颓,手足无措。
女妖朱唇微张,双目呆滞,吓得变回了原形,旋即想到这般更加易燃,又强争着一口气变了回来。这么一来回,惹得良山发笑,他这样慈眉善目地走近她,反更令她恐惧。
郑芍命在旦夕,皆是因她从前兴起附在孩童身上作半日游之故,如今一命还一命,虽说公允,可是……女妖凶目圆睁,阴气炸毛,虽捋顺了道理但还是颇有不甘。
良山低头看着她堪比明月的脸,眼中闪过一些晶莹的东西,她疑惑着正要看清楚,良山已敛眉目,对余下诸位说道:“此妖无名无姓,初现人间,各位可有个好名字给她。”
女妖疑惑之余,突然拉住良山的右臂,不无遗憾地说:“我不要名字,我也不要她死。当然我也不想死……白痴,谁会想死啊。”
良山认为她还有些来历,她承载了一些人间过时的思念,还没来得及让她的褪色的锦绣堆纹被人瞧见,换做他,自然也不想死。
不断有风吹过,她被风稍稍吹离良山。
借着风势,她在林间翩翩起舞,天地有自然之鼓乐,舞蹈亦是天然神韵,好如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