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走入山中,不知不觉间腿脚渐好。宗垣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跌跌撞撞,此时月亮尚且斜斜挂在天边,光芒不盛,因此照不清道路。他误踩了不少活物,引来许多吱吱歪歪的叫骂声。
“对不住,对不住啊,对不住对不住。”宗垣满头大汗地一路寻找。入夜,山林里蛰伏的活物纷纷出没,宗垣不是第一次听到它们发出人语,他一只也不敢得罪。想来杨老人不让他夜间出门,果真是为他思量,他粲然一笑。
小腿突然有了丝丝扰扰的刺痛,宗垣低头,拔出了一只吸血正欢的丑陋飞虫,飞虫不大不小,他捏了一捏,手下立刻传来了尖声尖气的哀嚎。
宗垣明白了它的道行,大胆地将手指伸到它坚硬的前爪下,它使劲抓挠,抓出了血丝,宗垣揪下它,放到面前端详,想要听听它的话语。
他俯下头,突然张大了嘴,飞虫竟发出嘤咛一声,死在了他的指间。宗垣看不出一只虫子死的真假,随手一扔,他拍拍手继续前行?虫子僵了片刻,触角微动,随即一溜烟飞跑出去。它在风中回味人血之美,越想越发垂涎三尺。
宗垣摸索行走之时,视线内只有月光照耀,天上虽是皎洁的满月,彼时却未到中天,前方仿佛有庞然大物踏来,他看不真切,身子全部隐藏在浓密草木中,绷紧精神屏住了气息,那东西来了,看着那头如豹似虎的巨兽缓步行过,背上坐着位白衣白发白肤,白透了的姑娘。
夜色深重,她周身几乎散发了盈盈光芒,照亮了行经的几片叶子花朵,渐渐远去后,没了声响。
然后他听到了歌声,隐隐约约,斯是天籁。
宗垣身前身后时常伴着美人,长到这么大,看到这么大,倒是未曾着意倾心于谁。
他的一颗心跳动得忐忑,他被歌声吸引,追随到了明光所在的地方,那段山路甚是崎岖,宗垣艰难地追寻,身上却不觉不醒,沉睡了一般。
他走了这么久,山石荆棘为他开辟了道路,天上云月为他打造了灯火,最后,他看到了一位顶好看的姑娘,这结果不可谓不美妙,仿佛他跋涉这么久,便是为了遇见这位世上难寻的美人。
她一回首,像是夹杂着他过往的人生,霎那重叠着好些人的影子。宗垣此生见过的美人无数,知晓姓名的有无数,过之即忘的亦无数,他翻覆了脑海,并不分明她的来处。
他的人生戛然而止,是在海宁的沙场上,敌人的刀斧砍断了他的筋骨,利刃刺穿了他的胸膛,伤口必是极大的,荒茫的冷风永恒真切地往里灌,他垂下头,沁血模糊的眼努力看去,好不容易看清了身上血洞,鲜血汩汩地流出,染到铁甲一片狼藉。
宗垣用尽所有的力气睁开双眼,实非所愿,天意难违,他胸中热血未凉,震耳轰鸣着热热烈烈的少年意气。被鲜血浸润到几乎艳丽面孔,唇边笑得恶毒,想要争抢他的首级的战士个个迟疑着,不敢上前。
他握紧了刀。
他要杀光所有的敌人,用尽毕生的气力,开辟出血肉淋漓的道路,连喉咙也嘶喊出了血。
有人拼尽全力要斩下他的头颅,还有人为他撕心裂肺地哭喊。他冷到了骨子里,听到的哭喊悲鸣渐渐远去了,风沙过后,满目的天空,他有心抬起手来,摸一摸,可是再没有了力气,天色昏黄了。
他看到了昏黄的往事,幼时的宫阁,幼时的娘亲,外祖皇帝,母亲,乳娘,父亲,舅舅皇帝,太子,耑允,公主和杭右,亦看到守护他尸首的人,一个接一个,倒在了他的身旁。
宗垣半睁着眼,未曾瞑目。
人死后,灵魂未散。宗垣死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位女子,羽衣华服,衣袂飘飘,容颜隐在光华中,想来是神,然而既未引路,亦不曾审判,又不知是哪路神仙。
如今往事尽如前生,他的的确确起死回生了。
如此一来,又不知是神是魔。
他隐约记起来了,那神仙给他看的阴阳书,乾坤尽归,满载茫茫人海修短年长,其上一册,是他的生辰姓名。
宗垣脑中轰鸣。
那个真实的幻影缓缓转向他,乌发借着夜色散为雪白,一张苍白脸庞竟是无瞳。宗垣骤惊,腿上惊痛异常,他睁大了双眼,连退几步。
“快跑!”腿上的东西厉声尖叫。
宗垣如梦初醒。
飞虫气喘吁吁地拔出钳子,已经累得半瘫,宗垣蹲下,见它一动不动,像是又死了。
宗垣捏起它来,问道:“小东西,方才是怎么回事?”
虫子挣开两只前爪,稳稳地撑住自己,这才道:“我救了你这家伙一命,你知不知道?它是山里出了名的怪物,专诱男子入腹,不是我,你就是它今夜的点心了。”飞虫挺得意地说。
虫子扒在他的食指上,扭扭捏捏不肯走。
宗垣知道它在想什么。然后他另一只手如泰山般降落在虫子跟前,做了个弹指的手势,“既然终有一别,好生送你一程。”
飞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