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名字——
蔺兰丘张了张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然而,又在那琴下听到了一支熟悉至极的曲子后,他终于再也无法忍受。
他猛地抬起眼来:“……此曲何名?”
“亦名伤别。”
走在前面的姜慕予说。
她的语气淡淡,散在并不柔和的夜风中,与那首曲子缥缈的音调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缥缈得像是天人之音对世俗的垂怜。
蔺兰丘轻声问:“庄主为谁而伤别?”
姜慕予的脚步骤然一停。
她回过头来,月光将她的眼睛照得很亮,然而那张年轻的面容却像是浸没在沉沉夜色里,寒意冷冽,让人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蔺兰丘失神半晌,几乎没有听见她说什么,最后只能慢慢地在风里辨认出她的声音:
“不为别人。”
姜慕予开口,语气很轻,轻得像是一句自言自语。
“单为我自己。”
*
两人走到这里,亭中也有人陆陆续续地发现了姜慕予的到来,当即热烈招呼道:
“庄主!”
“庄主,您来啦!”
“庄主,您看方才在下弹得如何?”
“庄主,您想好了吗?是要我?还是要那个小白脸?”
他们是很热情的,只是说着说着便闹了起来:
“老不羞的,你叫谁小白脸呢!”
“你才老不羞!爷爷我是风华正茂!”
姜慕予微笑,一一与他们颔首致意。
候选乐师的热情远在蔺兰丘意料之外,这些男人们不知是出身何处,各个狂放大胆,轻浮孟浪,他忍不住扫了一眼,发现他们竟然全是寻常男子,没有一个修士。
藏真山掌门大隐隐于市这么些年,竟然无人发现她的另一重身份,他真不知是该怀疑他们心宽还是姜慕予另有所谋了。
不过姜慕予身为一派掌门,想要什么没有,为何要隐姓埋名,却如此大张旗鼓地招揽乐师呢?
这个猜测坚定了蔺兰丘要在这些乐师之中夺得魁首的想法。
可是,他很快便遇上了一个小麻烦。
大抵是因为他受到的待遇十分特殊——他是姜慕予亲自送来的,脸上又戴着面具,颇为神秘,不免引得诸位竞争对手格外关注他,更有甚者,还和左右窃窃私语。蔺兰丘耳力不错,恰好听见这人说的是要不要给他下个绊子。
不过是轮番弹一遍琴而已,他们能下什么绊子?
蔺兰丘不以为意。
直到轮到他演奏的时候,他才发现,轮到他手中的那张曲谱被换了。
其实仔细来说,应该不算换,算是改,只不过改得很巧妙,若非精通音律之人,不会写得出现在的这个曲谱——只动了几个音,便和原曲的基调大不相同,甚至南辕北辙。
蔺兰丘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许是因为竞争太过激烈,这群人中竟然有人提前准备了假谱子,就等着给他们看不顺眼的新人下绊子。
好本事,只不过心胸太窄,成不了气候。
蔺兰丘心中叹了叹。
可惜他们这番煞费苦心了,这招对他没用。
他将那曲谱虚虚搁置一旁,从前面那位乐师手中接过旧琴,并不在意周遭几个男人脸上隐含的幸灾乐祸,只缓缓抚摸着旧琴的纹理,在心中与这位故友道了句久别重逢。
伤别的原曲,是蔺兰丘自己亲手所作。
不过,“伤别”的原曲本不叫伤别,而叫……慕予。
姜慕予的慕予。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传说中窈窕而神秘的山鬼,其实和姜慕予本人并不相像。
她憎恶这个名字的意义,又眷恋为她取下这个名字的人——但是,这是蔺兰丘在为她创作这首曲子之前所不知道的。
他还记得当初她在听到这个曲名后,脸上的微妙神色。
大抵是那种……隐约有些不悦,却出于礼貌,仍然能够保持得体微笑的无奈表情。
后来他知道了姜慕予的身世,便再未当着她的面,弹起过这首曲子。
现如今,她为何又听起这首曲子了呢。
当一曲终了,蔺兰丘的手指离开琴弦之时,举座皆静。
燥热的夏意盘桓不散,夜色里的水声、风声、和林间藏匿的走兽却一时安静下来。
空气中静得甚至能让人听见絮絮月光穿云落地的声音。
良久后,山林中飞出一只不识趣的鸟儿,扑棱棱的翅膀,穿过他们上方的黑夜,片刻后又隐于黑暗。
众乐师如梦初醒,不知是谁率先鼓起了掌,为他喝了一句彩,引来掌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