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们曾有过几面之缘。
沈澹记忆极佳,几乎到了过目不忘的程度。但多数时候,面对无足轻重的人,他即便认出来了对方,也不会多留眼神。
小娘子递过来了一张手写的单子。他垂眸一看,与那木板上的字迹如出一辙,只是更详细些,清清楚楚写着所有售卖的食物和价格。
若不是时常犯的胃疾让他毫无胃口,沈澹或许也会成为一个老饕。许多时候,他很想吃,却无能为力。
因此,虽然腹中空空,沈澹还是只点了一碗甜豆腐脑。
不多时,冒着热气的豆腐脑被轻轻搁在他面前的桌上。他用木勺搅了搅,原本浮在表面的牛乳慢慢浸透了豆腐块。深绿的葡萄干和颗颗分明的红豆点缀在奶白的底色上,轻盈的甜香味慢慢钻入鼻间。
他舀起一勺豆腐脑,慢慢咀嚼着。葡萄干有轻微的酸,让裹满浓稠牛乳的舌尖有一丝清凉。红豆煮得恰到好处,牙齿轻轻一压便化在了口中。
......
沈澹从回忆中醒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将一碗南瓜米粥都吃了下去。
粥碗边上的蛋饼色泽金黄,散发着醇厚的香气,他忽然觉得有些饿。
一柱香后,长梧进来收拾。他看清书案上空空如也的碗碟,略有些诧异。一转头,沈澹已经在卧房换了身竹青色的常服,看来是要出门。
“阿郎要出门?我让人牵马。”
沈澹道:“今晚我去崇安坊同承平小聚,你们不必跟着。”
“是。”
*
京兆尹崔衡,表字承平,是他至交好友,今晚约了他在崇安坊一家茶肆小聚。崔衡知晓他素有胃疾且滴酒不沾,因此便挑了这样一处地方。两人皆一身常服,不欲惊动旁人。
崔衡此人很是风雅,尤爱品茗。京城内大大小小的茶肆他几乎都去过,还自作主张评出了个品级。今日这家李家茶肆,用他的话来说便是“中品”。只因常去的“上品”茶肆今日歇业了,他才退而求其次选了这里。
沈澹记得崔衡提过,茶肆老板姓李,是个模样凶狠、脾气急躁之人,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做的却是慢工出细活的茶艺生意。他来的时候,站在柜台后的是个神色憔悴的妇人,眉眼温和,说话慢声细语的,想来是老板娘了。
崔衡早已订好了隔间。沈澹进去时,他正倚着凭几,漫不经心品尝着茶点。
小二将茶端了上来,为他们拢好隔间的竹帘便退了下去。
沈澹自顾自坐了下来,伸手端起茶盏。那修长的手指贴着茶盏外沿,却并不用力,只闲适松散地拢成一个半圆。
他不急不缓地品着茶,也不说话。最后还是崔衡先耐不住性子,笑着埋怨:“好你个沈泊言,居然真忍得住一声不吭。”
沈澹但笑不语。二人相识多年,他自然知道崔衡最是个藏不住话的人。
“说起来,圣人命你与徐苍通力合作,负责在京中大户人家的子弟中挑选身强体壮、志虑忠纯的年轻人充入宫中当禁军,这可不是桩轻松的活。”崔衡果然打开了话匣子,问道。
“这些日子我都在与他商讨选拔细则。”说起此事,沈澹轻蹙眉,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庞也添了几分无奈。
崔衡察言观色,立刻明了:“莫非你们共事得并不愉快?”
沈澹淡声道:“徐尚书确有真才实学,又一贯严谨。”
崔衡端着茶盏笑道:“你惯会避重就轻。他那个性子,说好听点是严谨,说不好听便是较真到执拗,连圣人有时都会被他气得干瞪眼。”
“选拔禁军自有圣人的吩咐与固定的程序,我只公事公办。”沈澹道。
“如今进行到哪一步了?”崔衡问道。
沈澹放下茶盏,将袍角捋平整:“一应要求方式都已确定,待选拔时间与场地敲定,初选便可以开始。”
崔衡颔首:“我猜,徐苍一定对于诸般细则异常认真,反复斟酌,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还会对你这样在他看来资历尚浅的人进行锋芒毕露、毫不留情的说教。泊言,我说的对吗?”
沈澹想起那位徐尚书锋芒毕露、不留情面的说教,不由得扯了扯唇,算是默认。
“他本性不坏,只是性子不讨喜罢了,”崔衡感慨了几句,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你可知徐苍家中往事?保不齐他正是因为年少时的坎坷经历,才形成了这样古怪的性子,总像荆棘一样刺人。”
沈澹隐约听说过。此事虽非秘辛,却也不是人尽皆知的。他微皱眉:“你是说,他少年时家中的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