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日夜操劳。
四十几岁便被病痛轻而易举地压垮,起初是小病,然后就像引擎被点燃,遍布全身。
许多人劝过这个善良的女人,劝她趁早放弃多余的累赘,也好免去一身负担,免去不必要的辛劳。
很显然,卜茁就是那个“多余的累赘”。
可周母却什么也不听,依旧紧咬着牙,硬生生扛下了一切。直到她一病不起前,眸光和语气还是那般坚定,不见孱弱。
那时候,他们即将面临高考,周余却固执地从忙碌的学业中抽身来照顾母亲,因此成绩节节下滑,没能考上心仪的学校。
每每想到这里,卜茁都会哀叹。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以周余原来的成绩,他不该留在这座城市。
年底的最后一月,周母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周余四下借钱,碰壁无数。
最后只有周小姝的母亲、周余的姨母心疼他,愿意出点钱帮助周余一家。
可是周母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
在春寒料峭的时刻,她永远离开了他们。
这个曾经在黑暗里拥住卜茁的女人,来时温柔,走时也温柔。或许如果不是因为卜茁,她就不会这般匆忙的离开这个世界。
那是这么多年里,卜茁第一次看见周余哭。
在她的印象里,周余一向是一个刺猬一样的人。
他用尖锐的刺和棱角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很少接受他人的帮助,更是不曾低下他的头,遑论在卜茁面前展现泪水。
可就在那天,周余哭得就是那么伤心。
他那样倔强一个人,哭得形象全无,仿佛只是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委屈、愤怒,一张脸上涕泗横流,写满的都是他未曾表露过的悲伤。
周余一把推开了站在他身边试图安慰他的卜茁,无所顾忌地嘶吼出声:“滚啊!你个丧门星,如果不是你,我妈怎么会……”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卜茁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愤怒。
这或许是一时气话,又或许是积怨已深,无论是那种,都是她造的孽、欠的债。
“你就是想把身边的人都克死对吗?”
她跪在周妈妈的黑白相片前,听着周余的话,一颗心是从未有过的冷,像是盖在了埋着尸骨的泥里。
卜茁忘不掉对方收留她时那双含笑的双眼,她好像总是在笑,符合课文里一切描述“妈妈”形象的词句。
可这样温柔的女人,因为她,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卜茁低下头,像是忏悔自己罪孽一样深深伏下身去。
她从那以后在周余面前就一直是这样谦卑的姿态,周余让她做什么,她连缘由都不问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半句怨言也没有。
她为自己宣判了刑期和行刑方式,用余生作为赎罪的代价,从此踏上无限还债的道路。这世上仅她一人如此,不会有谁能感同身受。
不会有。
卜茁的心早已在远离喧嚣的废墟里荒芜了,她在无人涉足的地方筑起了高墙,连阳光也难以触及的地方再也不会有什么人造访,她把自己困守在孤城里,下定决心要孑然一身。
平日里,周余的书包是她背,周余的罚抄是她写,周余的早饭也是她来买。
就连周余喜欢的女孩子,也是她先去和人家搞好关系。
而周余同样将卜茁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他不觉得卜茁有能在他面前站着说话的权利,除了周小姝一家在他眼中称得上有恩,别的都是浮云过眼。
正如同卜茁能对周余付出一切,周余也能为周小姝一家付出一切。
他拼命打工还钱,对周小姝无比纵容,让她在愈发骄纵跋扈之余,也默认了卜茁是周余附属品的关系,将卜茁当自家保姆般呼来喝去,毫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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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逐渐回笼,老人看着身边熟睡的小女孩,无声笑了笑。
她将那些如在雾中般有些模糊了的记忆连同合起的画册一起,收进了床头的抽屉里。
幻象,真实,何必去细究太多。
人生的底色本就是荒诞,她经历荒唐,冻结情绪,习以为常。
她如今已经很老了,老到像一抹即将沉浸千山之中的黄昏余晖,从前的一切很轻易地就能进入她的脑海。
故人已经难以入梦了,只能靠她独自在回忆中品味以往的种种。
她终于站起了身,走出房间时,连灯也一并关上了。
黑暗只在一瞬间便笼罩住了大半的房间,靠窗的一小半被月光照亮,围拢出一片明度不高的桃源,好像暂时与外界隔绝了。
她回忆中的、小县城的月光也是这般,会在安静的夜晚,在床边无声地流淌着。
月光太凉了,像她的回忆一样。
她看了一眼那样带着寒意的月光,将门轻轻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