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开令人啧啧叹息的女子之身,凤丹堇本该也是继承大统之路上的一大夺嫡者。
今时今日,凤丹堇却也证明了,她确实有一争之力。
此刻垂落她腰间的长发,原应在前年、随和亲车架一道绾作妇人发式,可夷狄刺客发起的宫变,阻止了这一定局。
禀禄收敛余光,答:“出身使然。”
“是啊,谁能要求一个巨贾大家供出的学富五车之人,同时又能体会到世道艰难呢?”凤丹堇说着,毫尖朱砂在名册上圈出一个名字,“本宫尚且不能,何必强人所难。”
“殿下已经做得很好。”
“比父皇做得好吗?”
禀禄沉默。
凤丹堇知道他不敢答,没有等答案,提笔在名册一端圈出另一个名字,“盛世之时本宫不介意锦上添花。然则天下人目光如火烹油煎,看我究竟是依循旧例吹捧士族,还是真如新政所传,纳贤为上。”
禀禄捧着砚台,看她几要与笔杆一样纤细的手指握着毛笔,朱色圈出第三个名字。
“幸好,艰难的世道里尚有人不甘于庸碌,满怀意气走到这里,让本宫看见。本宫便借他一借通天之门,让世人看见。”
三更漏过半,凤丹堇倦了,坐上摇摇晃晃的轿辇回了寝宫。
春意犹寒,地龙熏暖的金碧宫殿中,宫女环伺。卸珠钗、脱蟒袍,万人之上的当权者褪去华丽沉重的衣冠,濯洗尘土、披发着素衣、众星拱月般被拥上床榻。
灯烛剪灭,床帐抖落,无关的一应人等如潮水退下。
寝殿空旷,四面寂暗,只余床头两架半人多高的烛台。舔舐灯罩的火光朦朦胧胧地透了出来,与洒落的床帐一道笼罩床榻上伏卧的人影。
两片顶上垂落、中间合拢的帐缦,被人拨开缝隙。是她的手,纤细玉白的几根伸出来,向屏风旁沉默站立的人影招了一招。
“禀禄。”
不轻不重的一声,全无命令。
禀禄走过去,双膝跪上踏脚,袍角沾尘,举起双手接捧她的指尖。
涂着蔻丹、嫩生生的指尖搁到他不算柔软的掌心上,沿着粗糙指腹随意点了几下。没有什么特别,一如她幼时百无聊赖、叫人一道玩耍的随性。
禀禄手上有许多老茧,是小时候在宫里做最下等的劳役磨出来的,这些年拔上高位后的养尊处优也没养好。
碰着总有些硌人。
床帐分出一道缝隙,跪在踏脚上的人低眉顺眼,黯淡的烛火顺着他的长目高鼻爬下,薄唇抿成一线。
长得不算出挑,且年纪有些大了,性子也闷。
不知怎么爬得这么高,许多年前,在凤丹堇要人抱着才能坐上御书房的高椅时,这道瘦高的身影便已跟在父皇身旁。到如今,他身居掌事太监一职,虽是只堪朝廷官员正七品,但在华台宫中也是有头有脸的宦官一把手。
论着此时她躺他跪的姿势,他该可以俯视她,可是他眼睛都不敢抬一下。对着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典,他巧言也没有一句,只会沉默。
或者他已经习惯了她突如其来的折腾。
凤丹堇有些困倦,也不想放过他,手指沿着他腕骨一线慢慢爬,“禀禄,你到御书房几年了?”
“启禀殿下,十二年了。”
“哦。”凤丹堇掐着指头算,自己一只手不够用,顺势也拿了他的手数,“本宫当时是——”
“殿下当时九岁。”
禀禄应得很快,凤丹堇目光一扫,他又变回原先的闷葫芦样,两片嘴唇合得锯也锯不开。
凤丹堇接着问:“你当时几岁?”
“十七。”
十七啊。
“这么小。”算一算,比凤丹堇现在的年岁还要小了整整四岁。
禀禄的眉头皱了皱,像是极不认同,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宫外男子年至十七,已是到了娶妻的时候,成亲早些的,生出的子嗣也有一二岁了。”
言下之意是在反驳她说的年岁小,反驳也不敢大声,说得九曲十八弯。
对着这么一副常年不变的棺材脸,凤丹堇时常觉得无趣,放开了他的手。又念起他方才说的娶妻生子,有些惊讶,“本宫原以为你会忌惮说起这些。”
禀禄似乎笑了笑,低下的面容看不见唇角是否弯起,缝隙中看见的长眉毫无波动,“奴才早知命运如此,没有资格去忌惮什么。”
这话说得,凤丹堇又伸出手去,碰碰他仍捧握在半空中的双手指尖,算是安慰,“命运总有缺憾。但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早已胜过世间大多数男子。”
柔荑坠蔻红,轻轻落上他的指尖。禀禄不敢回握,不舍放下。
“殿下说的是。”
“本宫明早便将此次科举的定论呈给父皇。”凤丹堇握住他的手指,“禀禄,你跟了父皇这么多年,你说,父皇会如何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