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有什么东西需要冲掉似的。一种苦味。要冲掉这种苦味,甜茵香酒的味道还嫌太淡。‘来一杯苹果白兰地,’他吩咐招待道。‘一杯双份的苹果白兰地。’”
夏天到了。小莲子在小厨房里煮着鱼汤面,香气一阵阵随着穿堂风飘过来。薛磊半躺半坐着,头发也长出来了,脸上带着几分血色。江寒一边用蒲扇给他扇着风,一边读着《凯旋门》。
“拉维克是‘被雪埋在底下’,‘像蚂蚁那样在一个土崩瓦解的世界里试图一次又一次重建小康生活的可怜人,是吗薛磊?对他来说,苹果酒,就是我们上中学时法文老师最爱提的cidre,这种来自法国乡间的热辣饮品早已是亲切的旧相识。而且他嫌一份还不够浓。你听,小说开头,惨遭纳粹迫害,流亡巴黎的德国医生拉维克在塞纳河边救了素昧平生的女人琼。他带她来到汽车司机经常光顾的一片小酒店。’没等脱掉外套,他就问:‘你想喝什么呢?’‘不知道,随便什么都行。’‘两杯苹果白兰地,’拉维克向一个身穿衬衫,卷着袖子的侍者说……他把酒给琼,说:‘这儿,您喝。在这种时刻,这是最好的东西了…….把这杯酒一口气喝干了。’
“然后这个厌烦疲惫的男人又要了杯子更大一点的两杯双份,‘他端起一杯酒味强烈、香气沁人的苹果白兰地,小心翼翼地放到那个女人面前。‘这一杯您也喝了吧。它不会起多大作用,可是能让您暖和暖和…….’
‘暖和暖和‘。真是一个珍贵的词。绝望中的人要的就是这个,不会更多。所以琼后来告诉拉维克:’那是我一生中喝到的最温暖的一种酒。‘”
见薛磊若有所思的样子,江寒停下蒲扇,翻着朱雯先生译的这本名著说:“当拉维克与琼再次相逢后,琼就强烈要求去上一次去过的地方再喝一杯温暖的苹果酒。‘这是同样的苹果白兰地吗?’他问琼.玛陀。‘比那次喝的更好一些。’他瞧着她。他觉得有一股暖流在他身体里升起来。他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看到这里,薛磊,你会不会也觉得心里升腾起一种深深的暖意呢?我们都经历过可怕的侵略战争,在雷马克笔下,以苹果酒为媒,茫茫天地间两颗孑然孤独的心在向彼此靠拢。我们没有苹果酒,但我们有鱼汤面。是吗?“
薛磊定定地注视着她。
“在后来一段相对安稳的岁月里,这个‘清清冽冽‘的家伙还不时活泼地跳将出来,为二人的生活调和气氛,引发话题。琼深深爱上了这种酒,常与拉维克共享。她在惬意地啜饮时会发出意味深长的感叹:’星星在寒冷中裸露着。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时候,多么容易被冻僵啊!哪怕在热天。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那就永远不会了。’是啊,人,谁没有过痛苦的时刻?作家对此偏偏特别敏感。在邪恶的力量面前,善良常常显得那样软弱为力。苹果酒一点也不高贵,在略好的酒馆还找不着。寒夜茫茫,在巴黎曲巷深处肮脏的小旅店小酒馆,雷马克笔下无助的人们只能依靠这种清冽的烧酒来暖和冰冷的身心,麻痹痛苦的神经。它自己仿佛也成为了无数草根的一员。
“在《凯旋门》中,苹果酒出现过很多次,每一次出现都有一种象征性意义,一种母性的原生的意义。然而为着报仇,拉维克到底撇下了一次次意味深长地向自己递来苹果酒的琼。而当大仇最终得报,回到寓所,刚刚打开半瓶放了很久的陈苹果酒,他突然接到琼被新男友开枪射伤,已奄奄一息的噩耗。临死前的琼与坐在病榻前的拉维克第一次互相说出本国的语言,‘似乎消失了各人语言的隔阂,反而都比从前更了解了‘。这是全书最为惊心动魄的一笔,也使读者的痛楚情绪达到最高潮。在世界大战全面爆发的悲壮交响乐中,由苹果酒全程见证的小人物的卑微情爱就这样在流亡者再度大规模流亡的前夜作出永恒结束的手势。被法国警察赶上卡车驱逐出境的拉维克寻找香烟,一支也没找到。可他记得,他是装了不少香烟在手提包里的。’‘是呀,’最后他说,‘人是能够经受许多苦难的。’”
江寒沉思着放下书,抚摸着薛磊的手:“我们也试图一次次重建我们自己的生活。是吗,薛磊?比如,你的户口问题,还有,为什么当时给你申报烈士,上面就是不批?是谁在作祟?“
见薛磊皱起眉头,她急忙笑道:“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我知道你的舌头当年被自己咬碎了,你要恢复,很难,一次次土崩瓦解,但不是也有进步了吗?喝了几个月北京老中医开的药,你不是能和我简单交流了吗?白天你也越来越清醒了。对不对?只要你能带病延年,其他一切,都不是正事。“
“鱼汤面来了!“小莲子笑嘻嘻地托着木盘进来,上面摆着两碗热腾腾的面条,面条上还洒着嫩嫩的小青菜。
江寒笑着站起来,接过木盘,说:“给小桂子留了吗?”
“她个身强力壮的娃儿家,要补啥。江姐姐,你们快趁热吃。”
“不。”江寒拉住转身要走的小莲子,“我知道你除了去给人家洗衣服,还到码头上扛东西。你是怕我的积蓄支撑不了薛磊的医药费和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