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方息,最后一缕星光都在苍穹中敛去,巍峨的殿宇犹自沉睡在黑幕之中。
苏韧从未在这样的时刻面对过帝国的庙堂之巅,他提灯伫立在风中,不由自主绷紧了身子。
同行的宫廷老画师不知这位年轻中书的心思,咳嗽几声,在白描线稿上赠添了几笔。
苏韧略迟疑问他:“您老看……”
老画师头也不抬道:“一百两。”
苏韧一愣:“嗯?我是想问您老这幅‘琼宫仙殿图’能否赶在玉虚殿落成时完成?”
“能,反正现如今都赶着挣钱,谁也无心画什么传世之作吧。苏中书,你想在这张图上露个脸,我并不多收你,只同别人一个价:一百两。我看你有几分上相,届时给你的脸画得比旁人大一圈儿。”
苏韧失笑道:“多谢您老。可是我是个凡人,福泽浅薄。修完了宫殿,我自然上别处去当差。哪能总留在这玉苑画中啊?您老赶工辛苦,我自当奉上酒钱。但让我入画,还是免了吧。”
老画师抬起眼皮,再端详他一番,道:“苏中书,你能说这话,可见是有福泽的。这几天上我这儿来贿赂,想跻身长卷的人实在不少。不瞒你,我在画院供奉三十年,见过几幅前朝的胜景,虽繁华引人感慨,但画中人谁会关心?当年废帝的金池,山水冠绝,复道如虹,也曾入过图画,可是一把火早烧尽了。昔日风光作乐的人物,还不如我一个画匠逍遥呢。”
苏韧以袖拂灯,笑道:“那是您老见识广,我方才对皇极殿,壮大静美,叹为观止。中华祖宗之规模,代代相传,岂夷狄所能比拟?朝权兴衰,本天意成之,我这样的人,不求留影传名,但借您老吉言,若能封妻荫子,便是我的造化了。”
老画师细瞅他侧脸一眼,吸了口气,便专心于线稿,不再多话。
与画师别后,苏韧走回工地。入夏以来,玉虚殿日换新颜,眼看着等皇帝题匾,宣告落成了。
工地上的工匠官吏,依然每天都看到苏韧忙里忙外。只是奇怪这苏中书非但不显出欣悦,反而表情郁郁,像是心事重重,如被一层纱雾罩住般猜不透。因此众人疑惑之中,多加了个小心。
其实,苏韧近来确有心事,却不至于流露给旁人看到。他知道:人与人,因近亲昵,因远敬慎。他之所以刻意压抑,无非是借此疏离,给众人打个警钟。防止有人过于兴奋而有所懈怠。他从南入京,备尝苦辛,玉虚殿重修临近尾声,眼看着首功将成,他是绝不容许节外生枝的。
若说旁人是多加小心,他则是心有千结。晨曦顺着金色琉璃瓦铺开,苏韧耳听禁城晨钟响起。他望着在脊兽旁栖息的成双鹡鸰分开,各自朝日升处飞去,不禁心弦一颤。
谭香入选东宫保姆,对苏韧是个意外。他初始震惊,至今依然不能释怀。虽说万岁明面上只有宝宝一个儿子,但宝宝年纪幼小,外家蔡氏树敌无数,谭香趟了那趟浑水,实在不是幸事。若是在六合县,阿香不过带带孩子,做做木偶,横竖是她喜欢的。可是到了帝京,她陪着他,一步步走得无奈。他能替她挡的,也越来越有限。他在男女之事上,是个不开眼界的,头脑里总是谭老爹和苏塾师灌输的老法:男主外,女主内。外间险恶,女人还是养着的好。可事到如今……他能如何?
苏韧的另一件心事,正如他对画师吐露:自己的玉虚宫差事完了,何去何从?若是蔡述要讨他回到内阁,也不是不行。只是他如今每次去内阁,蔡述都是公事公办,并未有提拔他为心腹的意思。蔡述的为人极其之“独”。若下属迫不及待,只会适得其反。所以,苏韧宁愿等。
可是,世间最磨人的便是“等”字。答案呼之欲出,却是人们最焦灼之时。
不知不觉,苏韧经过了文渊阁。在一个拐角处,他不小心擦到一名官员的绯袍。他连忙站住了,垂眼躬身道:“下官失礼,请大人恕罪。”
那人沉默片刻,十分客气说:“原来是苏韧。多日不见,恭喜你啊!”
苏韧听了那念白般的声音,便知道是吏部侍郎林康。他抬头,正视林康道:“理应是下官恭喜林大人掌管吏部才是。”
林康唇须一撇,白眼向苏韧,曼声道:“我林协和弱冠折桂,师从蔡文献公,十余年来,素习吏事,周旋同僚。能有今日之提拔,他人以为可喜,我自觉并非侥幸。而苏中书你两年前尚是书吏,如今你妻子保育东宫,而你位在机要,受阁老青睐,不日便有高就。乌鸦成凤,点石成金,难道不可喜可贺么?”
苏韧微微一笑,口齿清晰道:“林大人,记得当初下官在吏部,您却未把下官当成乌鸦看。”
林康面色骤然紫涨,半晌才说:“果然你记仇。只是吏部保举你的折子已到了司礼监了。”
苏韧收了笑,正色道:“下官不敢。不知林大人保举下官哪一个职位?”
林康答道:“不是我保举你,而是蔡阁老期望你。这几个月不太平,朝廷里被检举揭发的官员有不少。有人不服罪,清流也一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