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一吐,石破天惊。老宦官连珠炮似喊着“来人”,求着“恕罪”。
亭子内外,纷乱如麻。侍从们不由战战兢兢,众口一词——“奴才该死”。
苏韧咽着涩水,心里倒是比什么时候都明白。他想:天底下哪个人该死?只不过,有的人命薄,经不起福泽。譬如自己,千算万算机关算尽,却经不起老天爷一记“暗算”。
他挣扎成跪姿,用头磕碰地面,双唇颤抖,却难以成句。
随着雨丝淅沥,喧哗逐渐隐去,亭中好像又只剩下苏韧和皇帝。
苏韧不顾痛楚,使劲磕头,直到皇帝轻声说:“罢了吧!”
苏韧匍匐着,觉着有温热液体流到眉间,额角痛如惊蛰。
皇帝仿佛笑了一声:“你,就是苏韧?”
“正是微臣。臣不慎玷污龙袍,恳请万岁降罪。”此刻他胃疼已减了大半。
皇帝又笑道:“既然你已说‘不慎’,朕该如何降罪才好?”
苏韧壮胆仰视,皇帝目光平和。他已褪去脏了的道袍,看上去长衫如雪,襟怀春月。
苏韧浑身冰凉,口吃道:“臣……臣……臣……”
皇帝怡然笑说:“书到用时方恨少,话到御前总嫌多。苏韧,你不用怕,且听朕问话。”
苏韧隐隐感到:皇帝从外表到言语,无不清明。坦荡如浩浩平原,连个鬼都躲藏不住。事已至此,他该放大胆子,尽量应付。
皇帝先问,他如何到了这里?苏韧跳过柳夏一节,其余都如实说了。
皇帝又问,他为何腹痛狼狈?苏韧一五一十答,连饭里的河鲜名头都报给他听……
皇帝捻着黑须,几乎和老郎中一样苦口婆心,道:“春季易感邪气,你又饥饱失时,本已胃气虚弱。吃了腐变河鲜,再添上淋雨受寒,才会突然作痛。吐后,胃气便平复了,没大碍。年轻人应多加保养,不可拼搏过分。纵前程似锦,但你身体坏了,终究没了奔头,岂不可惜?”
苏韧听皇帝语气平易,稍稍安心。
他没料到皇帝是这般人物,想不出最好的应对之策,只好五体投地,唯唯诺诺。
皇帝上下打量他,忽而一哂:“宫中传说新来的监工喜吃素,朕还想是何缘故……现在看来传闻到底信不得。其实,吃素也有吃素的好处……”
苏韧慌神,忙回禀:“万岁,臣真喜素食。荤菜乃是家人偷放。要知道是鳝鱼这种放不起的东西,臣早抽空吃了它。臣偏爱吃素,是有原委。”
“嗯?”
苏韧掏出手绢擦擦嘴,长跪好,才说:“只因臣出身贫寒,自幼吃惯清淡蔬菜,肠胃实在耐不得荤腥油腻……”
皇帝面色和煦:“贫寒……你是什么出身?”
苏韧握拳,定了神道:“臣父是村塾先生。”
“嗯,原来你爹是一介布衣,自然家境清苦。”
苏韧环顾四周,横下心坦白:“是。然臣还有隐衷,多年郁积在心,对他人皆不足道,却万不敢欺瞒君上。臣的父亲实乃养父。臣儿时与父母离散,流落浙江为奴,后又为人养婿,辗转到六合县,才遇到养父……”
苏韧说这些话的时候,暗暗佩服自己胆量。不知为何,他脑海中飞过宝翔一句话。
宝翔曾说:“老虎不在时,去它虎穴里弄几只虎仔,还算不得胆大。对着老虎血盆大口,告诉它你爹是个剥虎皮的好手,那才叫胆大。”
皇帝目光掠过苏韧眉宇,那眼神透彻骨髓。
他道:“喔,还有这么一回事?你身世凄凉,的确不便启齿啊。一日为父,终身为父,你要记得养父恩情,终身保有他姓氏。苏韧,苏韧,好名字,连朕都欣赏起你这姓名。”
苏韧忙答应:“臣谨遵圣旨。”
皇帝徐徐移身,过了苏韧,走出亭子。
苏韧尚未回神,四五个宦官冲了进来,他们捧起道袍,在亭中通风,清扫,熏香。随后,俩名宦官左右挟持苏韧,剥下官服,替他洗脸,逼他漱口。还有宦官拿来琉璃瓶儿,对他喷了点水。登时清芬四溢,腌臜之气全消。
苏韧浑身无力,傀儡似任他们摆布。他反思与皇帝对话之疏密,重新惴惴,不禁向亭外眺望。
雨水洗涤着亭北初绽牡丹。娇红婀娜如仙,姚黄林下风致。两带竹栏相对,引向一道苇帘。皇帝坐在帘后,正对着名花。他复披上了道袍,拿着拂尘,气韵飘然云外,宛若紫府真人。
苏韧被宦官推到帘前。他跪下,背上阵阵发凉,居然错觉一株株牡丹是一把把弩机,随时致命发射。一位老宦官卑躬屈膝,从帘内出来。他腰围金带,白发苍苍,与苏韧对视一眼。
苏韧猜:他便是邻居范忠。可君主在场,大家都是奴,无法攀交情。
皇帝静赏了一会儿花,才出言道:“你可识得牡丹之种?”
苏韧瞥了眼范忠,范忠努嘴。他马上回答:“回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