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圆地方,帝京人自认为处于天地的中心。
□□吃皇粮的官员多如繁星,足见泱泱大国气象。惟有内阁,才是众星中的月。
苏韧被选为内阁中书的同时,成了朝廷从七品官员。他从蝼蚁摇身一变,成了帝国精英。
这回,跟他初进入吏部截然不同。他还没上任,绣紫鸳鸯的青色补服,连同纱帽革带,都送到了鸳鸯胡同苏家。为了能“正衣冠”,苏家大破费,到旧家具店买了面穿衣镜。这“奢侈物”一放进来,满屋顿时亮堂。
谭香帮苏韧穿上官服,苏密踮脚捧着乌纱帽,苏甜笑嘻嘻夸赞:“阿爹真神气。”
苏韧定神瞧了瞧镜子中的自己,觉得七品官服的补子太小,颜色并不怎么衬自己。但为了让家人不扫兴,他故意来回走几步。孩子们仰视惊叹。苏密抱着他爹的大腿,一晚上就不肯放。
苏韧因为大儿子没活成,对苏密向来宠爱。他心中盘算目前所知内阁的状况,替苏密按摩着头顶的“百会穴”。他从前听圆然和尚说,压此穴能令幼儿智慧健康。
内阁如今只有三位阁老。除了文渊阁大学士蔡述,还有文华殿大学士陈琪,武英殿大学士倪大同。陈琪自从应天府文字案后,天天病假,表面上已不问阁事。而倪阁老……那日苏韧也遇到过了。首辅蔡述,是唯一的权臣。他招收新中书,无疑要改革办公。但自己能担当什么样的角色?
苏密不知父亲心事,对苏韧说:“爹,我要买匹马。”
“乖孩子,你不是有了金鱼么?”苏韧瞅了瞅在秋寒中游得懒洋洋的金鱼。
苏密眼光闪闪:“金鱼太小,不好玩。我喜欢大的。还是马好玩。最好再养条狗。”
苏韧笑了笑。他当个内阁中书,只要不出岔。孩儿要一匹马,一座新房,等闲事而已。
谭香靠着炕,始终没说话。她在紫禁城外和蔡述见面后,像着魔似的专心雕刻木偶。每日和苏韧谈不上几句话。她有时自言自语,稍不如意就把木偶丢到炉子里。苏韧不解,她执拗回答:“不好,我雕得不够好。”
苏韧向来以为谭香并不傻,只是有痴性子。
若是蔡述是宝翔,他倒想当面问问他究竟对阿香说了点什么。
等苏甜苏密都睡着了,苏韧才把棉袄披在谭香的肩膀上。他默然把油灯火拨旺,一言不发,每过半个时辰,他就替她去收拾掉箩筐里的木屑。他只愿陪她永久。可是……
万叶秋声,千家灯火。帝京城的夜,是苏韧最喜的。因为这样的时刻,妻儿近在咫尺。
夜总是要结束的。清晨,苏韧起了个绝早。他不想在第一天就迟到。
内阁给中书预支车马费。虽苏韧认为家到东华门距离不远。但这笔钱省下来,必将招人口舌。他只打了个小折扣,雇用了辆驴车。一分价钱一分货。驴子便宜,因为驴子脾气大。
不巧,驴子正和赶车的闹别扭。让它往东,它偏往西。等它把苏韧送到东华门,时间正好。
苏韧才进门,有人招呼他:“嘉墨兄?”
一个长手长脚,同样中书打扮的人,虎虎生风走过来。他走一步,别人要走两步。那日考试,长脚坐在苏韧前面。发榜后,二人有过几句寒暄。他名叫万周,字四方,本是户部吏员。
苏韧利用在吏部人脉,事先已查阅过其他七个人在吏部的档案。万周是山西卖煤老板的儿子。少小离家,在“蔡派第一大将”蓟辽总督廖严的幕府里呆过。
苏韧笑道:“四方兄好记性,还认得小弟。”
万周好像是个吃人参上瘾的男子。这当口,他嘴里还咀嚼参片。
他大笑道:“嘉墨兄这样的风采,谁敢忘记?”
苏韧说:“不敢当。”紧接着,他从袖里抽出块手绢,罩住鼻子擤了好几下。
正如美人对丑人总有优越感。身体好的人,对身体败的人,也会生出优越感来。
万周果然道:“嘉墨兄虽是个‘人样子’,但未免太瘦。内阁事务繁重,你要注意身体。”
苏韧心中暗笑,愁眉苦脸道:“小弟是南方人,受不了帝京寒气,入秋后风寒就没好利索。四方兄可知什么养身之道,今后肯传授小弟一二么?”
万周道:“我是爱吃喝玩乐,怕把身子掏空,才不得不小心。你与我不同……啊,默心兄也来了?”
另一个内阁中书夹着袋毛笔,缓缓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不吭声,神色漠然,仅是拱手而已。
苏韧看他走远,才说:“他就是第一个交卷的徐隐徐默心?那日他先走,倒没与人交谈。”
“人才啊。书法诗文都有名,翰林院里也有朋友。他是国子监生出身,按理说高中是迟早的事,但他前几年就到礼部,又被刑部抢去……要是内阁不招人,我们户部也想挖他。”
书法诗文优秀的人,在六部并不少。可是徐隐的档案里,充满长官对其才华的赞美。
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