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更起,帝京风雨大作。谭香迷糊中被惊醒:“阿墨?”
苏韧口里衔着束发的带子,鼻哼着答应。
谭香用铺盖裹着身子,打呵欠问:“这样大雨还去?天都没亮。”
苏韧把发髻梳好,用盆中清水照照,道:“鸡早就叫了,我想你多睡会儿。粥已煮好,你跟孩子趁热吃。”
他提上竹篮,换上草鞋。谭香跳下床递给他伞:“小心。”
她只穿个绿布裹肚,浑然不觉。苏韧慌忙把她推进屋子。
他好不容易才赶到部里。天光熹微,吏部比往日安静。大多数人因为天气变故来迟。他并不急于到司勋司,反在回廊里一块刻着“廉洁奉公”的古石碑后坐下来。
他脱下草鞋,换上了日常穿的布鞋。这时,听到廊里有人声。
有人自信满满说:“这假山,我可费了功夫才建的。他们懂什么……?他们是眼红我们司的左右逢源。这山只要抽掉几块石头,活脱脱个‘寿’字形,天下难觅。蔡阁老只要故地重游,一定会懂。”
另一人附和后,说:“应天府案该风平浪静了。为何昨日蔡阁老忽向我部索要六部新录取的应天府出身,三十五岁以下吏员的名单履历?还有漏网之鱼?”
苏韧一震,侧身贴着冰冷石碑。
三十五岁以下,原应天府出身吏员?蔡述他是已想到了匿名信来源?下一步,他会怎么办?
自信的人笑:“阁老心思缜密,哪是我们能妄测的?你赶紧把名单做好,我晚上来取。此事你不要让冯尚书知晓。”
“咱们的尚书是个糊涂人,他知道了也不妨事。”
“贤弟,还是小心为妙。”
苏韧大气不敢出,亏得雨声掩护,那两名官员对他并无察觉。苏韧瞄到其中一人,是负责总务的吏部员外郎胡平。他爱拿着鸡毛掸子在尚书处掸灰,得了个“鸡毛郎”的绰号。
另一人穿四品官服,身量高大。苏韧转念想:是蔡派的头,文选郎中林康吗?
他咀嚼二人对话,舌尖发涩。他在官场上混了几年,跟圆然和尚学了不少本事,可心思还不够用。他本该想到,蔡述绝不会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可不知不觉中,他这个无名小卒,已成蔡述潜在的敌人。
六部招考吏员……这会不会一开始是蔡阁老一个找出匿名飞书人的圈套?
苏韧摸着石碑。他即不后悔,也不特别害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也无益。蔡叙之若被剥去官服,削去出身,跟他苏韧一起流放到荒岛上,并不见得比他能生存。应天府官员纷纷落马。门下小吏,此次入京的不少。录取人中,约有三分之一是江苏的,且多数是青壮年。
所以,他要做的,就是谈笑自若。如有一丝慌乱,他等于输了先招。苏韧回想了自己写飞书的全过程,他有足够把握。蔡述将如何来查找线索?他笑笑,眉头舒展。
这天上午,司里全员忙碌。户部派人来说:司勋司报过去的湖广养老官员薪俸数目,和地方申请的不符,让他们给个解释。文大人命大家核对账目,特别指派苏韧打算盘,方川纪录。苏韧这算盘打得不快,也不乱,他心里早就有数,只不说。
几人怨天怨地,从脑满肠肥的户部蠢官,骂到老不死的退休官员。
方川汗滴宣纸:“账目不平?我们写数字,钱还不是由他们去发?朝廷最可恶的就是户部。如今百业萧条,皇宫都减开支,户部依旧给自家人使劲发钱。凭什么呀?钱都是皇上的。最不济的户部吏员,每月都四五两进帐。”
苏韧不吭声。他觉得户部拿钱,无可厚非。朝廷既然填到户部金银,原就是默许他们用。户部不过是明着捞。吏部的人事请托,工部的工程预算,刑部的办案说情,就是暗着捞。异曲同功,谁也不见得高尚。
一同僚说:“流水弟,你莫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靠钱吃钱,捞一票是一票。”
文功开门,他按着胃部,嘴角抽搐:“苏韧,方川进来。”
苏方二人对视一眼,过去。文功甩上门,询问账目事。
苏韧先等方川说完意见,低声道:“卑职觉得,帐是不平,不过只能这样。”
“为什么?”
“因为卑职是地方上来的,见识过一二。卑职前几日负责登记发抚恤金的死官名册,对照户部送来的地方上报名册。从前死掉的,好几个现在复活了。地方上本想混水摸鱼,吃些死者空额。户部从前默许。这次大约和湖广府闹了不痛快,故意认真起来,刁难他们。我们吏部若跳出来针对湖广府,户部就渔翁得利。”
文功拉长脸:“你说怎么办?”
苏韧笑着摇头,望向方川。
方川拍手:“嘉墨有道理。大人,我们不能中户部的计……不妨……”他弯腰说好长一通话,苏韧都听不清。
苏韧也并无兴趣。他知这样的事,各衙门最好的办法,一是“拖”,二是“推”。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