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木头揣怀里:“小鬼们昨晚上吵了一夜。白天到林子里就躺下!”
苏韧站起来,拉着谭香走。树洞里是松鼠窝,地上堆着落叶,上面蜷缩着一对肉嘟嘟粉嫩的漂亮幼儿。两个头上都扎着松鼠尾巴般毛茸茸的辫子。一个系红绳,一个系绿绳。分不出谁是男孩,谁是女孩。
苏韧一见他们就合不拢嘴。秀目笑眯起来。
谭香白了他一眼,正要喝醒孩子。苏韧直向她作揖,她瞪他,踢他一脚。
他运气,轻轻柔柔咳嗽一声,再一声。
那红绳的小孩儿用手蒙住眼。绿绳小孩揉眼,大叫“阿爹!”
“阿爹,阿爹。”转瞬,孩子们都扑到苏韧的腿上来大哭大喊,好像被关在牢里的是他们。苏韧这才发觉,他们都像在泥巴里滚过一圈。
“阿爹,我好怕怕……”
“阿爹,娘好凶……”
谭香叉腰道:“你们俩个小鬼,偷如来的贡品,烧观音的帐子,我不凶还有王法?你们还不得把庙都掀了。”
苏甜凑着苏韧的耳:“娘跟和尚吵架,打弟弟……”
苏密拉开自己眼皮,吐着舌头:“爹,我红眼睛了……”
苏韧想对老婆说,少做点木工,该学着照顾下儿女。他不在,她至少该整整屋。
孩子们都瘦了,身上比他从牢里出来的人还脏,居然还害了火眼!?可他见谭香的脸成了一朵红山茶,就不忍说出口,他对她轻描淡写笑道:“不妨事,阿香。吃和尚们的素菜,连你都瘦了呢。火眼能好的,我收拾收拾他们,再去问大师傅去要点药。”
谭香今天出奇柔顺,点点头。她和苏韧到了庙里一间禅房。
苏韧一进屋,发现要比他原来想的要好,便告诉谭香:“阿香,用木盆去倒些热水来。”
谭香愣着不动:“你吃饭了?”
苏韧点头。他把苏甜苏密都抱到窗台,深吸口气。把自己的脏污长衫连着上半身的中衣一起脱下,叠好。他开始快速清理这间禅房,再给两个孩子洗澡。
和尚们惊奇的看到,凶女人来来回回好多次,倒水倒杂碎。
那间污了菩萨眼数月的混乱禅房,终于在苏韧点金手指下,恢复了一穷二白的原貌。
和尚送来了四碗稀粥,四个菜包。苏韧喝了碗粥,对谭香说:“我的那个,给孩子们分吃了吧。”
他抱着一堆脏衣服,趁着黄昏暮色,到了庙旁的潭边。
他把脏衣服放在岸边。全身浸没入水。
人生如戏。
他想起半年前,县太爷衙内放话说“除非谭香死着出了六合县,不然总是我的手心人。”
可是半年过去,他和谭香还能有喝粥的快乐,可是衙内……
他想起九年前,谭香和他以为大白被“小蚌壳”的惨祸所牵连,死不见尸。可九年过去,大白已成为可独当一面的“大人物”。虽然他吃不准,大白这个和他们在河湾街巷里玩耍的小伙伴究竟成了如何大的人物。但他开始想,帝京城的天地,远要比南京广阔。
他出水,胸有成竹。脸上含笑,朗月一般。
谭边山壁,刻着古人的“上善若水”四个字。他打开发髻,让水从擦身流过。
水静而柔,水滴石穿。
形容肃穆的老和尚踱步到潭边,他摸摸苏韧那堆衣服,苏韧腰带间一样东西到了他的手中。
“阿墨。”圆然端详那块玉牌:“这是你的?”
苏韧一怔,他猛然抬眼。
大白在密室内贴近他时,他隐约觉他把手放到自己腰间。他是为了给他留下这个?
苏韧说:“师傅,是别人给我的。我自己方才没察觉。我一来就想着拜见师傅,但唯恐一身腌臜,坏了大师的修为。”
老和尚注视玉牌,用手指摩挲数下:“什么人竟送你这种玉牌?这是锦衣卫首领所用的专用牌,可以凭它出入本朝的所有监狱。”
苏韧沉默,他想了想:“师傅……”
圆然笑:“阿墨,你先别问我,我想问你一事。三个月前,你妻来我这里,你被县衙抓住。就在那时,有人向内阁首辅蔡述飞书告发应天府儒生谋反。你今天和谭香说,三个月内必定回来,迟了两日,因为你的判断尚不准确。听说六合县衙东窗事发,除了牢内的你,大小官吏都被刑部带走了。我想问你:你是如何知道三个月内你能出来的?那封飞书……是不是你……”
苏韧将头发认真束起。他明白,面对深不可测的老和尚,自己是一个赤条条的年轻人。
苏韧扬眉,语声如残夏之春徽:“不错,大师不愧为大师。那封匿名飞书,就是我所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