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春天,我被调派到无锡工作。单位给我分配的公寓旁边有一家店面很小但是很出名的酒馆,酒馆里有一种配方很简单但是很好喝的调制酒。
酒的名字叫红拂夜奔,做法是把英式的伯爵红茶和金酒相互浸润,再去和白兰地混合。
金酒和白兰地都是足有四十多度的烈酒,就算有茶水从中调和,它们混合在一起得到的也还是烈酒,而烈酒有让人忘记忧愁的功效。
我很喜欢这酒。不是因为它好喝,也不是因为它可以让人忘记忧愁,而是因为它跟我有缘。
黑格尔认为,世界的发展是螺旋式上升的。这就是说,我们过日子,过着过着就会把原来过过的日子再过一遍。也就是说,每过两千年世界上就要出现一个红拂女,每过两千年世界上还要出现一个李靖,红拂女每过两千年要和李靖见一面,然后就会和他私奔。
照这么看,红拂和李靖应当是两种职业,每过两千年上一次班,每次上完班休息两千年。这样一来,张三也成了一种职业,李四也成了一种职业,你的名字我的名字都不再是代号,而成了一种职业,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
我这个人从来不说谎。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应当是见过两千年前的红拂和李靖一起私奔,也应当是见过现在正活在世上的红拂和李靖一起私奔的。
这么说有点投机取巧,因为我就是现在正活在世上的红拂,是私奔的主体。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一个无法抗拒的事实认知。
但我到底和两千年前的红拂是有些差别的,为了和她加以区别,我就改叫红扶。
读过红拂夜奔这个故事的应该知道,红拂本来的名字不叫红拂,而是张出尘,因为她站在杨素旁边时总爱执一柄红色的拂尘,所以有了红拂这个名字。
以此类推,我本来的名字也不叫红扶。我在无锡的工作是给影视公司写剧本,在写剧本的时候头发经常会不可控地变成一把干草,这就是灵感枯竭的具象化表现。灵感枯竭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是灭顶之灾,有许多写得一手好文章的人都因为这个想要自-杀。等到真的江郎才尽的那一天,就下定决心去死。大部分人的才干和才情都是有限的,不能太早挥霍光,以至于以后一眼就能被别人看透,再写不出让人眼前一亮的好东西来。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说少年得志也是人生的一大不幸。人嘛,总得给自己留点退路。
幸运的是,我从没写出过好文章来。这就是说,我不会因为写不出好文章来而自-杀。我写不出东西的时候只会站在公司的屋顶花园里对着一颗红色的扶桑树发呆,这就是红扶的由来。而我表面上是在发呆,实际上是在冥想。这样做的好处是我真的找到了灵感,坏处是我的灵感都来自那一棵火红的扶桑树,这使我的故事总是千篇一律,没有突破。换句话说,我写出来的故事虽然有千变万化的主人公,有各种各样的背景故事,但是情节和内核都是完全一致的。
这就是我表面上的工作,每天写一些浪费自己和别人生命的烂文章。
而实际上我被分配到的工作是红拂,我生下来只要做一件事,就是和李靖私奔。
红拂和李靖都是一种职业,它们的工作内容是私奔。这就是说,这两个职业是共生的关系。只有红拂而没有李靖,或者只有李靖而没有红拂,这工作都没法进行下去。量变影响质变,一个人私奔,我们一般叫它离家出走。
所以要完成红拂这项工作,我必须得先遇到李靖。
红扶这一生的价值只体现在和李靖私奔这一件事上,在私奔之前,她永远被巨大的无意义包裹着。
红扶很小的时候设想过一种情景:一个崇尚暴力的孩子,在战争年代因为奋勇杀敌成为英雄得到尊重,在和平年代却因为故意杀人锒铛入狱遭到万人唾骂。
社会学者传输的价值观在当世被奉为圭臬,但是只要十年或者更短,它就会被打上时代局限性的标签。甚至就连指导着我们日常生活生产的科学,也存在着被更新甚至被推翻的可能。红扶对于理科很不擅长,但是她对付考试是有些心得,于是就把那些公式和题目的解法都背下来。但是当她拿着物理书死记硬背的时候就会想到,我现在背的东西,或许明天就会被推翻,那么意义呢,意义是什么。我们接触到的一切知识都基于认知,可是如果是我的认知欺骗了我呢,我们已经能够知道,乌鸦是一种妍丽的鸟,但因为我们眼睛能接收的光波频率有限,所以才觉得它是通体黝黑的不详之兆。红扶钦佩在科学领域内专精的研究者,他们个个孤勇,走在一条不知通过向何方的圣途,但她的担忧和疑惑并不能因为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文精神就被消解。
当我把这样的疑问抛给大人,他们就回答我,“孩子,这只是你不想努力学习的诡辩。”
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红扶不被允许对这个世界的正当性保有质疑,因为这是矫情、是逃避、这是还没长大。这到底是长大,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她的人生哲学里有太多太多的悖论,它们都是大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