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言总是在注视着他。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二娘子说她不像以前那般豁达了,以前跟在竹先生后边死缠烂打的时候没想过会不会扰了人家命数,如今反倒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生怕再近一些就害得他命数大乱。
她总是远远地看着。
竹先生下葬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来拜祭竹先生的客人看到那个一身苍白孝服的姑娘,还小声嘀咕竹先生的孙女儿怎么这样不孝,装都不愿意装得伤心点。
“李方士,您怎的都不伤心呢?”药房的药童也实在不解。李方士与竹先生最是恩爱,怎会人死情灭?
李微言只是平静地看着棺椁,“因为他不在这。”
棺椁中的不过是一具腐朽的空壳,她所爱之人不在那。
她生前最是风流不过,成了神之后心却变得愚钝。浮萍一般漂浮不定的性子,就这么被无形的钉子死死钉在那片竹林里,像是被线束缚的风筝。
可执线人早已不在了,风筝却没有反应过来,何其愚钝的风筝。
李微言平时若非必要,极少与天上的神官打交道,也向来不把天界那些规矩放在眼里,是出了名的不合群的硬茬。便是升了仙格,得天帝赐号玄钧广明神君,成了上神,也还是没跟天族融到一块儿去。
但她却为了寻得竹山的来世,低声下气地讨好司命星君,把无名殿堆的那些财宝一股脑地拿过来贿赂。
司命星君知道这位玄钧广明神君的大名,也敬她在仙魔大战中的壮烈之举,于是冒着违反天规的风险给了她命簿,但同时也警告她,既看了命簿,就不得扰了凡人命数,否则后果自负。
李微言应了。
她再次见到那个人时,他既不是悬壶济世的大夫,也不是世家的公子。他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穷书生。
于是她在他们家附近开了间酒肆。
书生总是来讨酒,兜里没钱,一直赊账。酒客们总是笑他凭着张天生的好面皮就能讨酒喝,还读劳什子书。
书生也总是回他们些什么之乎者也、圣贤曾曰之类的文绉绉的话,每到这时,酒客们就大笑起来,憋得白面书生满脸通红,还得老板娘来解围。
后来书生赊得多了,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就说要题字抵债。李微言笑他这几个字能值什么钱。
他说等来日高中状元,这一字便值千金。
李微言笑着应道:“那你这两行字,岂不是要白喝我一辈子酒了。”
当时大家只当是说笑,谁想到书生后来竟真的高中了。状元回乡,本就狭窄的街道挤满了来一睹状元风采的乡民,过去那些笑他的酒客,也开始拍起胸膛说自己跟状元喝过酒。
他本就生得俊,一袭红衣,高头大马,神采飞扬,任谁家姑娘看了都要心动。
李微言在酒肆门口,远远看着,竟好像突然明白了姜沅沅看到竹山祖父第一眼时候的感觉。
确实俊的很,他穿起来很合适。
状元谢了父母,谢了县官,最后来了酒肆,要还他赊欠的酒钱。
李微言笑着摇了摇头,指着墙上。“一字千金,足矣。”
后来,状元回京城去了,据说做了大官,成了宰相的乘龙快婿。也是,他那般的姿容与文采,自然是前途无量的,至于家乡的这一小小酒肆,也许一转头就忘记了。
李微言时不时会遣人送些酒到京城去,只是他收没收谁也不知道。这几坛带着家乡泥土气的酒,想必是连状元府的大门都进不去的。
后来李微言亲自去看了,果然进不去。府前大排长龙,送的都是奇珍异宝,光进门要塞给门吏的钱,都够买上几百坛酒。至于她送的那几坛,连看门的都不屑喝,全数洒到了大街上。
李微言觉得实在是糟蹋粮食,便不再送了。
在那些金银堆成的坦途上,状元越爬越高。高得几乎已经看不见他曾待过的这小小县城了,家乡的名字只会偶尔存在于朝中同乡的酒席上。
后来,李微言又一次给他送酒,是在冷冽彻骨的死牢之中。年迈枯槁的老人,目光呆滞,手脚生了冻疮,身上再看不见这几十年宦海的富贵荣华,就那么孤零零地,畏缩在腌臜的角落里。
他的目光穿过糟乱的白发,落在这入狱后唯一一个来看望他的人身上。
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李微言提了酒来,说是来为他送行。他这才想起她是酒肆的老板娘,但这么多年过去,她竟容貌未改半分。
酒还是热的,腾起白气,让这冰冷的牢房有了些许温度,精切的火腿整齐地摆了盘,还有一碟花生米,一碟糯米糕。
“你觉得这一生,活得如何?”
老人饮下热酒,酒却从眼眶里又淌出来,他狂笑一番,又涕泪横流似要把这一生都说尽。待到饮完一壶酒,面前已经空空荡荡,若不是酒坛仍在,他都要以为是幻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