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想起当初他所中的箭伤,“当年在清野渡伤了殿下的,可是这个人?”
“或许吧,世间能令言钊毫无还手之力的并不多,而能将弓箭使得出神入化的……”
他没再往下说,我心中却忍不住一阵咯噔。
世间能百步穿杨者确实不在少数,但陆沉渊所中的那一箭,其力量与精准却是我生平从所未见的,我实在想不出这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陆沉渊笑笑,似乎并不打算细说,只随意抖了抖洒在衣襟上的瓜子壳,末了又将剥了一小碟的瓜子仁递过来:“不过想来,我也算是沾了你的光,清野渡的那一箭,那人当是动了点恻隐之心的。”
只差一口气也算动了恻隐之心么?
他分明差一点就要去见阎王了!
何况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我望着颗颗饱满的瓜子仁眼皮下意识一跳,实在不明白这位殿下怎能说出如此宽宏大量的话来。然而不及我深究那话里的含义,他轻轻拍拍我的头,便已续了下去。
陆沉渊苏醒时被人扔在了丰宁城一座破旧的茅草屋内,茅草屋外山风阵阵,飘零的屋顶压在头顶摇摇欲坠。
那歹人在他身侧留了些食物和水便离开了。
彼时的陆沉渊只稍稍有些懂事,他隐约猜测此事许是谁人同宣帝的博弈。然而朝堂之事向来错综复杂,当时年幼的他哪里猜得透其中深意?但一个能教宣帝都如此忌惮的对手,那来头只怕非同一般……
他仿佛昏迷了很久,久到四肢都有些麻木。茅草屋中空空荡荡,他四下张望了一周尽都不见人影,只得忐忑不安地收了食水,扶着墙根一点一点挪出门去。
陆沉渊原是有些意外的,他不知那歹人为何将他送到这个地方,但既然没有将他杀死,那或许那人从一开始便没想要他的命。
他这样想着,满腔疑惑却在见到青天白日之下撞入眼帘的那一幅堪称地狱的图景时戛然而止。
世人所谓地狱,常于生死之间,既不得生,亦不得死,然寻常生,而不如死。
陆沉渊所见之丰宁城,不外如是。
那茅草屋是靠着墙搭建的,柴扉一开,穿城而过的风险些将茅草卷到天上去。柴扉正对着丰宁城的大道,再往前几步,一棵枯树凋零着最后一张枯叶,轻轻飘飘地委顿在地。那枯树之上缀满了寒鸦,一只叠一只地压着,扑闪着漆黑的羽翼,声声凄厉的啼叫刺得他耳根隐隐作痛。
枯树下,五个骨瘦如柴的人正团团围着一口锅半坐半卧着。那几人形容枯槁得几乎已看不出是男是女,埋在阴影里,根本看不出多少本来面目,只是还能动。
——仿佛行将木就一般地动。
陆沉渊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那口锅黑洞洞的,一撮不大的火苗下叠着浓烟滚滚的柴,却将锅里的东西炖得咕嘟咕嘟直冒泡。再过去,靠坐在墙根的人身侧放着一堆血肉模糊的骨头,一眼掠过去,短小的骨头甚至没有一根够得上他们手肘的一半。黑压压的苍蝇盘旋在上头,只隐隐看得出底下压着的是半个谁人的头盖骨……
熏天的恶臭令他眼前阵阵发昏,陆沉渊下意识捂住了嘴,却还是忍不住地惊叫出了声。
他从来不知道,人,原来真的会吃人的……
听见动静,其中一个人从黑沉沉的烟雾里抬起头,很快,余下的人也纷纷抬头望过来。他这才看清那些人黑紫的眼眶中几乎没有眼白,一个个都像是提线木偶,一举一动僵硬非常。他们甚至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般迟钝地歪了歪头,半晌,才一顿一顿地咧开狭长的笑意,以及那满口黑褐色的、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牙。
他吓得呼吸都定住,想要逃跑却腿脚发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翻过身,然后匍匐在地,贴着地面向他爬了过来。那枯瘦的脊背弯作一张张满弓,那些人眼里闪着森幽的光,远远望去就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饿狼般蓄势待发。
突然,不知哪只寒鸦发出一声凄厉的啼叫,风声一凛,一瞬间宛如触动了某根紧绷的弦,几个人霎时面露凶光,争先恐后地朝他飞扑了过来。
陆沉渊一时被吓傻在原地,直愣愣看着那血盆大口几乎扣上他的脸,却始终动弹不了。
他想自己死定了,被这么多怪人盯上哪还有活下去的可能?他下意识用衣袖捂住了脸,说时迟那时快,自己周身骤然冒出一圈金色的光芒,猛地将那些人定在距离他不足一步远的地方,不过片刻光芒大盛,那几人突然被一股力量反弹了回去。这仿佛是一种极其致命的攻击,他透过指缝,只见几人纷纷以诡异的姿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
天地霎时一静,再望去竟是一片血肉模糊。
陆沉渊呆了呆,他甚至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又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半晌过后,终于惊惶不定地一屁股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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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那时候,只有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