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生生叫“姑娘”,便被她一抬手打断了:“莫急,他来了。”
似是要验证她的话一般,尾音刚落下,便听门口一声敞亮的通传——
“万阳帮帮主到。”
——
江望秋被丫鬟叫魂似的一迭声“姑娘”从梦中拉回来的时候,月亮还没落下,明晃晃挂在天上,透过窗户和江望秋对着眼。
只睡了一个时辰的江望秋:……
“碧月。”江望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很想杀人,“你说这婚,是非结不可吗?”
“姑娘,恐怕是的。”碧月讷讷道,“三皇子,宁王,咱得罪不起。”
江望秋一声长叹,在被窝里来回滚了五六圈,才勉强精神些,心不甘情不愿地下榻。拖着脚走出门时,却又登时换了张脸,挂上了千年不变的温婉笑容。
冷面女侠霎时被高门贵女吞了去,惹得早已欣赏过千百遍自家小姐“变脸”绝活的碧月仍像是头一回见,心内暗暗称奇。
梳妆嬷嬷已就位,在外头候着。大夫人看着嬷嬷持着棉线替她开脸,不禁朝她面上细细瞧,半晌问道:
“秋儿似是面色不佳,昨晚没睡好么?”
“劳太太挂心。”江望秋温婉一笑,“昨儿想着,出嫁了便再不能承欢父母膝下,为太太和我娘分忧,不觉有些伤感,故睡得迟了些。”
“能不能分忧什么要紧。”大夫人不觉红了眼眶,声音压得低低的,“我和你娘只盼着,你到那边能自在些,别受苦受累就罢了。毕竟是帝王家,八百只眼睛盯着,一言一行都必得时刻警醒着些,怕是拘坏了你,我和你娘岂不心疼。”
“咱们的秋儿是个懂事的。”二夫人已然落下了泪,“在那边就少想家,我们都好着呢,你且顾好自己。”
江家两位老爷,两位夫人,姨娘若干。
这大夫人膝下无女,江望秋是二夫人所出,也是江家唯一的嫡女,入了帝王家的眼,被指婚于当朝三皇子。
江望秋听了这一串亲亲热热的衷肠话,饶是本意只为扯个谎圆过去,现下也不禁有些触动,眼眶渐渐红了。她勉强扯了扯嘴角,笑道:
“大喜的日子,太太和娘别伤心,叫外头知道了倒不好。太太和娘想来看我,我求个恩典便能来的,并不是自此就不见面,快别哭了。”
嬷嬷在一旁也笑:“就是说呢。姑娘的性子无人不喜,管家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就算去了王府,也定能将上上下下打理妥帖,受不得半点委屈。”
两位夫人渐渐拾掇好了情绪,然心内仍有百寸柔肠,化作千言万语,缱绻吐出来,飘进江望秋的耳道,话里话外诉尽离别情、相思泪。
她在这百转千回的氛围中净了面,梳了头,化了妆,站起来更衣时,满屋里回荡的明话与私语陡然噤声——
面前的少女垂着眼,眉似黛山,唇似樱瓣,粉腮融雪,眼睫颤颤抬眸时,周遭华光皆入其瞳底,天地为之黯然失色。
过于明媚娇艳的容颜震得屋内众人愣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只以为见到了九天之外的神仙。
红盖头终是将这一片华光挡了去,她在辨不清内容的嘈杂声中上了轿,轿起轿落似只是一瞬,又像是过了百代春秋,摇摇晃晃地将她载离往昔,去向下一个不甚明朗的归宿。
江望秋坐在轿子里,心内一片如水的平静——
无他,实在是太困了。
困到极致,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昨夜不是一个安生的夜晚。
她被宗人的密信邀去了宗门,处理了一批万阳帮的贼,最终见到了他们帮主。
这人长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坐下后端起茶润了润嗓子,便一刻不停地开始讲述,从低头认错到展望未来,从帮派宗旨到武林大义,说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听得江望秋耳朵差点起茧子,打断了三五次也没成功,最后自暴自弃地瘫在座位上,只说:“行,你人带走吧,下次别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人的脸被面具蒙上,容颜相貌在脑海里无法分辨分毫,唯一能记起的,是那双眼。
是一双锐利的丹凤眼。
那人说话时尾音带笑,端的是开朗随和,但那双尾部上挑的丹凤眼里,却半分笑意也无。
像是深不见底的海域,海面风平浪静,百米之下却暗潮汩汩,浊波浩浩东倾。
江望秋想到了曾经在悬崖上的匆匆一瞥。
云悬雾绕的深渊足有万丈,依稀可见看似松软的泥土之上,是遍地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