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靖终于寻得裴舒所在的茶舍,“裴少卿让我好找。”
裴舒稳坐胡床上,日光恰投在他背上,似预兆着从明入暗。
“我正等你商量对策。”
裴舒让阿靖入座,本想开口给她透露季恒的方法,阿靖却先一步说:“我要借你大理寺少卿的威严探一探这些商人的虚实,看是否真是风靡洛阳,若有端倪,再进一步细查。此外,曼陀罗花源自天竺,中原尚无人引入,不可能凭空出现在洛阳,恐有奸人借中原人不知其功效,混以香料之名来毒害百姓。”
虽有个人见解,但大体上与季恒所说一致。裴舒不禁发问:“你从哪想到的?”
“这还不简单,我已经把那些家该细查的列出来了。”阿靖拿出她写好的名单,“小商小贩手里的香料源自南市的十五家铺子,而这十五家里被我勾红的七家是主要经营香料生意,剩下则是多以杂货为主,所以你主要借着大理寺的名义查查这七家的情况就行了。”摊开纸张,上面写满了店铺名,阿靖在旁边还写的批注,某家如何如何。
“方才有个南阳的季先生出的招与你所说如出一辙,说到底还是下官愚钝,实在想不到这一层。”
“南阳季先生?”茶桌上除了裴舒那杯,还另放了杯纹丝未动的茶,显然有旁人来过。阿靖暗自窃喜,转而抿笑道:“想必是巧合。”
连个宫女居然都比他这大理寺少卿强远,裴舒不禁赧然,“下官很是羞愧。要不你我之间换一换,你来做大理寺少卿,我则到太常寺供职。”大理寺少卿既顾着礼节与体面又摆出谦卑姿态,如往常对臣僚说着带着点调侃意味的恭维话。
阿靖正经绕了裴舒两圈,口中振振有词:“琵琶可以后学,但含胸驼背的,身段不行。再加上养尊处优惯了,手臂肉松软一看就是缺少力道。今上喜好剑器舞、破阵乐这些矫健轻捷,豪爽英武的乐舞,恐怕裴少卿不合适。”
明知她打趣他,裴舒也大方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下官坐公堂久矣,肢体够不上灵活,比安姑娘步履矫健差远,看来下官与太常寺无缘。”裴舒面孔尽是遗憾,并岔开话:“大理寺苦差事多,姑娘可知,而今宫中又出命案,有宦官溺死北海,满城皆认为他是杀害李晞的真凶,大理寺因而要草草结案。”
自从西宫北海捞出宦官尸体,那一带便被禁军严加看守,阿靖要想拿断剑还得等风头过去,于是说:“无疑是内侍省干的,先不打草惊蛇,让大理寺丞已案犯已死了结。”
裴舒送阿靖回积善坊的官宅,他则回自己租住的位于洛阳城东南角的小宅。哪怕是休假,他也有无数案卷要看,这是逃不过的劳碌命。临近黄昏时,裴舒的公文才看了不到一半,肩膀就僵硬发酸,于是撇开活儿不干了。
本来裴舒在南市吃了汤饼,但到落日余晖时腹中饥饿难耐,就命家人买了点胡麻饼,就着昨天剩下的羊肉汤吃。等吃完刚撂筷子,就有僚佐找上门来。大理寺近来繁杂事极多,不说积压的一千二百多件案子,大内的几桩大案就够大理寺上下为难的了,否则小吏也不会在裴少卿休假时登门。
“裴少卿,金吾卫将军崔棠说有急事找您商议,卑职本想让崔将军等明日您坐堂时再谈,但将军以宫城大事要您立去皇城。卑职只知事关北海,重要至极,所以恳请少卿移步皇城。”
崔将军管理宿卫,裴舒不敢耽搁,即刻动身。
天色已晚,暗淡昏沉,等到裴舒天津桥时宫门快落锁。裴舒刚踏入皇城,崔将军已等候多时。
清河崔氏,五代之显贵,六朝之栋梁。崔棠虽出自名门,却在他这代时家已没落,梁朝时已算是顶着个虚名的破落户,跟着赵歆在灭楚之战立了战功,才有金吾卫将军的位子。崔棠本人肚里墨水少,对文人倒是大方,尤其喜欢饱学之士。裴舒与崔棠因酒而结识,加之日常公务往来,关系称得上好,但因前日李晞案的种种巧合,令他对金吾卫有所戒备,言语间不禁疏远他。
崔棠开门见山,“大理少卿,崔某正为洛阳宫案发愁,不妨请随我入宫。”
裴舒当然果断答应。
走在皇城宫道上,此时天幕漆黑,星光黯淡,弯月时隐时现,仅有侍从巡逻。料峭春寒,时有风声鸟哕,宫城纵有万千灯火,也不胜晦暗。裴舒不禁想起流言所说的鬼故事,但转念一想,怕是自己多心,仅隐晦地问了下崔棠:“崔将军,下官常在东城,皇城里的故事新闻鲜少知道,不知传言可否是真?”
崔棠突兀定在原地,“神鬼一类裴少卿不要乱说,免得惹人不快。”
“那是有还是没有?”裴舒小声追问。
“有。”
崔棠话音刚落,风乍起,烟尘漫天飞,长明宫灯倏地灭了。裴舒睁不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前方。视线模糊,只隐约瞧见黑影冲着他们奔来。“好端端,见了鬼?”黑影掠过,崔棠竟退却不敢追去。裴舒忙推了推他,一个劲儿劝说:“崔将军,还不快追,看是有人装神弄鬼,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