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吟秋早还在南疆随韩暮求学之时,尚不知大梁手握传国玉玺,便就日后称帝之事对韩暮有过请教。
“《尚书》有言:‘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宋吟秋为太傅添了茶,她向来于礼数处挑不出差池,“既是父为阳,母为阴,阴阳相合方以化生万物。而皇上身为男子统领前朝,皇后位居后宫母仪天下,岂不有悖‘天子为民父母’一说,此为何解?”
韩暮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大抵是头一回被问这样违背祖宗伦理的问题。奈何他虽为太子太傅,却一直未能将宋吟秋收入门下。二人的相处一直是介于算不上师徒也算不上君臣的尴尬关系,宋吟秋能提出这样的问题,也还算合她的脾性。
“纵观我族旧史,无论何朝,若是由男人称帝,哪怕庸碌一世,后人无不赞一句名正言顺;而但凡涉及女人,却总是被置于口诛笔伐之中——汉高后掌政期间,天下晏然,却始终屈居后位;武周皇帝上承贞观,下启开元,却须借弥勒佛之名方誉天下主人。而晚辈今为皇女,既无托生之名,又兵起朝野之外,自称为正统,恐难服天下人。”
宋吟秋神色沉静,韩暮沉思良久,终是暗自承认她已具女帝之姿——她非池中之物。
或许从一开始就应当知晓,京城偷生十年,磨不平她的心性,不过是在锋利的棱角之上累出一层珍珠质的圆滑。
那是韩暮,乃至大梁旧臣所给不了的东西。
“‘为民父母’不过指代,《大学》言:‘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韩暮叹了口气,道,“大梁曾失民心,故大夏取而代之,却不过伪朝,如今气数已尽,不过苟延残喘。殿下既承天运,取其而代之,又何以被正统之名困扰?”
方才倒好的茶水热气袅袅,逐渐升腾而上的雾挡了明晰的视线,宋吟秋在这模糊里看见皇城的富贵荣华,却也看见权力之下的冻死骨。
她踏过无数枉死的尘埃,沉声道:“何以王之?”
韩暮撇去茶水上的浮沫,那雾气骤然若隐若现起来。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四目相对,眼前清明,宋吟秋豁然开朗。
她笑了一笑,道:“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