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谦的死讯传来时,许彦和林崖正躲在李牧的房中下棋。秋风萧瑟,船上一日冷过一日,李牧和许彦早早穿上了棉袍,抵御江上刺骨的寒风,只有林崖倔强地不肯向秋凉低头,固执地穿着他从岭南带来的单衣。
“王守谦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恐怕他至死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落得一壶鸩酒的结局。”林崖的黑棋被许彦的白棋逼到了死角,趁林崖苦思对策的空当,许彦悠悠地喝了口茶说道,“他的结局早在分化牛李二党之时就注定了。圣上之所以一直留着他不对他动手,是因为圣上知道朋党之危胜于宦党之害,留着他制衡牛僧孺和李诗裕。结果王守谦自己把自己的护身符贬出长安,又把最有可能接替牛僧孺成为牛党党魁的秦悼逼得在长安无立锥之地,灰头土脸回乡丁忧。他帮圣上把眼中最大的几根刺给拔了,圣上自然就要来拔他这根倒刺了。”
李牧点头道:“王守谦只知道自己要什么,却不知道圣上要什么,郑鱼注要什么,他有此下场,并不冤枉。”
林崖在一旁听李牧和许彦你来我往地议论着朝局,全然无心斟酌下一步落棋之处,他索性将棋局搁置一旁,全神贯注地听两人分析起来。
“郑鱼注的阴鸷手段,我们已经见识过了。这次让我惊讶的人,却是李子训。”许彦说道。
“你是指他向圣上进言命李好古带着鸩酒去王守谦府邸直接将他赐死一事?”李牧想起长安传来的书信内容,问道。
“不仅如此,他还说动圣上召回身为徐州监军的王守谦之弟王守谚,让神策军在中牟县将他就地正法了。”许彦说,“我本以为李子训不过是善解《易经》一书生,没想到他竟有如此狠厉胆色。这一点,较之郑鱼注,怕也不遑多让。”
李牧点点头,恐怕李子训不是甘于长久居于郑鱼注之下的人,不然,他不会趁着郑鱼注在凤翔的这空当,火急火燎地赐死王守谦。
“可是,郑鱼注和李子训不是同盟吗?李子训为什么要急着撇开郑鱼注在陛下面前邀功?”林崖问道。
“林将军,这世上可没有什么永远的同盟。你看王守谦才死,之前依附他的几个干儿子马一贽和韦十端已经迅速向仇九州示好,抱成一团了。一栖不两雄,李子训和郑鱼注,马上就要为了争权在陛下面前斗得你死我活了。”
许彦说着,船体忽然剧烈地抖动了几下,三人皆没有防备,各自东倒西歪地撞在墙上,好不容易才坐起来。林崖看见桌案上棋盘虽在,下到中盘的黑棋和白棋却不知被这颠簸震荡去了哪里,不禁懊丧万分,遗憾地说:“这局棋,还没有分出胜负呢。”
额头在墙上狠狠撞了一下的许彦听了林崖的话,驳斥道:“林将军,棋虽然散了,棋局我还是记得七七八八的,这局棋胜负已分,你再怎么琢磨,也是要输的。”
说着,许彦揉了揉自己发疼的额头,扶着腰回去自己舱里休息。林崖帮着李牧将舱内散落一地的东西收拾好,重新坐回棋盘前出神,似乎不能轻易自己的失败,他向李牧请教道:“王爷,这一局我真的败了吗?”
“这局棋是赢是输都不重要。”李牧往棋盘上放下新的棋子,对林崖说,“你看,棋盘上有了新的棋子,新的一局,很快开始了。”
林崖似有不甘,问道:“那这一局,算什么?”
算什么?算前奏,算演习,算警告?李牧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世事如棋局局新,即将过去的这一局棋,从始至终都在皇帝和郑鱼注的算计之中。
除了秦萧萧。李牧不无欣喜地想到,像是在无边夜色里捕捉到远处的一丝亮光。
这局棋,从始至终,只有秦萧萧一个变数。
林崖见李牧陷入沉思,知趣地默默离开,他抬手正要打开舱门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转过身子,郑重其事地打断了李牧的心事:“王爷,你不觉得萧萧姑娘有些奇怪吗?”
“嗯?”李牧像是被林崖说中了心事,耳朵没来由地红了一圈,他竭力自持,问道,“哪儿奇怪了?”李牧以为林崖是要和自己说秦萧萧一介孤女居然有钱孤身离开萍水县上路的事情,正要告诉他她是向自己借了十两银子离开的。
不料,林崖开口说的,却是另外的事情:“王爷,那会在小抱燕山上,徐二狗在和萧萧姑娘打斗时知道了她是陆娘子和秦尚书的女儿,脱口而出说‘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女儿,她怎么会生出你这样天赋异禀的女儿?’初听这句话,我以为徐二狗只是错愕,没有想到萧萧姑娘这么快就找到了他,可是这几天我仔细想想,总觉得徐二狗想表达的不全是这个意思。”
“你是觉得,陆娘子和秦悼都不是习武之人,两个不谙武功之人居然生出秦萧萧这样天赋异禀的女儿,有些奇怪是吗?”李牧听明白了林崖的意思,总结道。
对于这点,李牧并不觉得奇怪,书生的后代未必尽读圣贤书,武士的衣钵未必尽传子女,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之辈生出一个根骨清奇的女儿,虽然少见,但是并非全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