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的天开始发寒,已然有了入冬的景象。
拢了拢衣袖,萧润撑伞走到廊檐下,看着外头风雨,下意识地揉了揉心口。
“到底是什么病啊,每日都疼。”他说得有些没由来的委屈。
其实谈不上什么委不委屈。
鹿城乃位于天子脚下的第一座城,高门贵府数不胜数,而在钟鸣鼎食世家中依旧拔尖的萧家,是和委屈挂不上边的。
更别提是萧家二郎。
混世魔王,不学无术,一等一的纨绔子弟。
这样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萧润,打小就是鹿城声名赫赫的显要权贵,眉眼生得俊美风流,总爱呲着嘴笑。
但好在,傻乎乎的笑掩不住满身的清隽贵气,一瞧便知是娇养的公子哥。
是以,曲水看到默不作声的萧二郎时,连忙迎上去:“润郎,可是心疾又犯了?我去叫大夫!”
听了这话,萧润抽了抽嘴角,无奈地叹了口气:“蛐蛐儿,别大惊小怪啊,我这心疾也不是今日才有的,别紧张,我没事。”
萧润的心疾是天生的。
这么些年陆陆续续看了诸多大夫,有自荐的江湖神医,有圣上钦派的宫廷御医,无外乎一个结果——
找不出病因,便无法对症下药。
萧润性子开朗得不像话,久而久之也不拿这小小心疾当回事了。
“润郎,真不需要叫大夫来看看吗?”曲水抻着脖子打量他,语气严肃,“万一又像上回那样疼晕过去了怎么办?”
“……”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患有心疾十多年来,大多时候是每日痛上刹那,再不济,也就持续个半刻钟左右,往往大夫一到,人也没事了。
算到如今,萧润从小没受过什么苦,顶多被萧老爷子打个板子,即便皮开肉绽,养个几日也能痊愈。
唯独曲水口中那回心疾复发。
萧润真以为要死了。
他确切地感觉到,像是心里燃起了熊熊烈火,焚在心头,滔天火焰拍得他身骨尽碎,疼得他几次昏死过去,又几次活生生痛醒来。
来府的大夫、御医诊不出缘由,站在床榻边束手无策,也只能替这位面色苍白的小公子拭汗。
那双因疼痛和脱力而半合的桃花眼里,有些难以言说的情愫在蔓延。
“好疼……”
惶惶难抑的胡话隔着窥天镜,传到了桑榆耳里。
每日轰顶而降的滚滚天雷,覆满精纯水系仙力的神鞭,还有穿心而过撕裂血肉的玄霜剑,这些痛,桑榆都挨下来了。
她以为痛到麻木,是再也分不出神掉泪了。
直到听了长珩这句话。
那种悲恸直直扑向了桑榆的门面,灰扑扑的乌眸里起了火,面颊上蓦然滑过水滴。
“你没有心吗?他是你弟弟啊。”短短一句,桑榆都讲得十分费劲。
长珩患心疾,亦或是说鹿城的萧润患心疾,大抵是因为她留在长珩体内的那瓣真身,还没来得及完全融合。
这几日,她受刑,人世间的萧润也不得好过。
甚至,肉体凡胎的萧润面对莫须有的痛,只能茫然无措地捱着。
云中君盯着奄奄一息的小仙子,闻言又瞥向窥天镜,漠然开口:“这只是历劫,他不是长珩。”
桑榆没说话。
前来看过窥天镜的上神,确实认为萧润只是萧润,决计与水云天的长珩仙君无关。
他们认为,哪怕这是长珩亲自历劫,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萧润就是长珩。
桑榆再清楚不过了。
她记得很清楚,十岁的萧润彼时坐在廊下听雨,夜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那夜,是他的生辰。
本该大摆宴席热热闹闹的,但天公不作美,傍晚时分下起了倾盆大雨,只能作罢。
萧府第一回在这个日子如此安静。
光影明暗中,桑榆看见小郎君探出身,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际,因着没能热闹的过生辰,眼尾还有些泛红。
长珩历劫的模样未变,略显稚嫩的桃花眼此刻清清澈澈,孩童一般,却始终蛊人心魄。
桑榆就这样望着他眼睛,听他开始碎碎念:“你总是这么痛,是不是在怪我啊?怪我什么呢?”
他眨眨眼,忽然起了玩心,伸手去接雨滴,想起了今日学堂夫子教的平仄,鬼使神差地练习起读音。
第二个音调出口时,萧润明显愣住,本能地抚上心口,又重复了一遍。
桑榆的眼神滞了半晌。
萧润动了动唇,似是开玩笑地道:“这个字有什么特别的啊?念得本公子心疾犯了。”
这雨,下得真大。
桑榆泪眼朦胧地想,萧润,就是长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