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书律垂眸,一时无法回答怀袖所问。
怀袖心里一急,两手轻拍桌案,撑着身子跪坐起来,看向子书律的目光灼灼如火。
而被她目光包裹之人,正困坐圈椅,目光向下移到盘香之上。
深瞳之中香灰燃尽,青烟丝丝凝成雾。子书律看着盘香之上薄雾渐起,心头遍遍回响着怀袖的质问。
像是遗留人世的残魂被唤醒,子书律眸底一暗,想起那些被他刻意遗忘,却总在夜半袭来的惊悚记忆。
*
元康十四年,燕国都城江郡,入燕六年的子书律成功当上太子少师。化名宵征蛰伏六年,才终于走到这一步,子书律还不及欢喜,却突收噩耗。
那一日江郡大晴,意气风发的子书律从东宫出来,还未走出宫门,就看见一身蓝衫做管家打扮的徐老随着轿候在宫门外。
子书律心头骤然滚过一道不安,敛了眉目持腰牌过宫门,眼神示意徐老暂不要开口。待上了轿,行出好一段后,他才隔着轿帘开口:“何事?”
在燕国,徐老名为宵府管事,实际职责却是连接燕国与大祈的通信。子书律身为邦谍,为慎重隐秘不可透露消息回国,只有大祈的消息,偶尔传来。
徐老不常出府,若他出府来宫门等候自己,定是大祈有事发生。
果不其然,子书律刚一问话,就听轿帘外徐老的声音低而颤,难掩悲痛:“小公子千万沉稳,不可让府中众人看出端倪。”
宵府上下,不单只有子书律的人,更有燕太子和燕国丞相的人。
宵征,一个籍籍无名十数年的人,却一夜间在江郡诗楼名声大噪,受到燕太子赏识入仕,从太子伴读做到太子少师。这样的人,燕国丞相如何会不堤防。
在燕十三年,燕国丞相孟伦是子书律最大的政敌。孟伦把控朝政,蒙蔽圣听,外通敌国意欲谋反。若非子书律介入,若非有子书律在背后给燕太子出谋划策,只怕燕国皇室早已更名改姓。
孟伦恨绝了“宵征”,也有很多次,只差一步便可让他葬身燕国。有如此恶敌日夜环伺,子书律如履薄冰,即便是在宵府,也不敢透露过多情绪。
徐老怕他在府上情绪失控,只能在回府路上提前告知他这个消息。
“小公子,嫂夫人在凌云阁病逝了......”
徐老所唤嫂夫人,便是子书律的母亲。
轿内一时死寂,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子书律端坐轿中,即便闻此噩耗,肩背也不曾松懈一分。
他早已活的不像人,纵是神鬼在前,他也不会有半分恍神松懈。
良久,他才垂眸看向自己腰上玉佩,语气冷如冻土,伴着极其微弱的颓败:“母亲至死,也没出过凌云阁?”
凌云阁是大祈宫中一座小殿,外国使臣或朝中重臣留宿宫中时,便会留居于此。子书律离国之日,双亲便奉命进宫留居,至死,不得出。
书房之中,盘香已快烧到午时。子书律抬眸看向怀袖,虽尽力从回忆抽身,可在对上怀袖关切双眼的瞬间,又觉周身一冷,恍惚回到燕国都城,回到那座久无人居的云台殿。
那是元康十七年的秋,满地萧瑟,云台殿的桂花树却茂密非常,花香远飘。
子书律看进怀袖的眼底,隐约能看见那棵明黄点点的桂花树,枝叶花朵随风轻晃,在周围萧瑟衬托下,更显明媚。
那一日,自己听闻父亲在凌云阁病逝的消息,心坠深渊,悲痛都无半分感觉。
那一日,子书律破例没去东宫讲学。燕太子遣人来问,只得了宵先生身体有恙暂歇一日的告假。
只是告了假,他却并未离宫,鬼使神差,一人走到了云台殿,坐在曾与高安公主共饮桑落酒的桂花树下。
背靠树干,他就这样坐了整日,呆呆看着晨时光辉消散,秋风小刀一般打过来,在他脸上割了又割,几乎将他完美的脸皮全部割毁。
他活在这副脸皮的后面,虚伪至极。秋风一波波打过来,只差一点,便可将他这副脸皮全数刮破。
不过五年光景,父亲便也随母亲去了。偌大的人世间,自此只剩自己。
而自己,却身在燕国,无法归国。
那一日的子书律,像是被人抽空脊髓,茫然困惑,呆愣无助。也是那一日,子书律像怀袖一样,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
做到如此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
大祈的王为了胁迫远在燕国为邦谍的自己,为免自己反叛,为免自己不尽心尽力完成离间之责,将自己的双亲软禁至死。
父母病逝后,祈王还想方设法隐瞒消息,不让死讯传到燕国。若非徐老暗中连通消息渠道,只怕是到燕国覆灭那一日,自己也被蒙在鼓里。
既如此,自己还有必要为他拼命吗?
子书律坐在桂花树下想了整日,最终,却没有理由背叛大祈。他是大祈臣子,身后所负不单只有父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