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儿是有些惊风在身上的。”
沈陵光端坐在榻上,任广忻用两只手指扒拉开他的眼皮,他已有些泪眼模糊,可广忻却丝毫不在乎,扒拉完左眼皮,又看向右眼皮,还举起蜡烛冲他的眼珠深处照去,刺得他睁不开眼,眼泪几欲掉下来。
广忻松开手,随手扔给他一粒米花糖,走到一旁,对广惟低声道:“你真要收他为徒?山下那些名门大户,等你收徒的都排起了长队,你就选这个病胚子?”
沈陵光耳朵尖,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小心翼翼地拿余光瞥向广惟,他脑袋里想起不少事,尤其是爹娘闭上眼睛前对他的叮嘱,少食少言,多多做事,看人脸色,莫惹人嫌。他做不了很多事,却慢慢学会看人脸色,发觉从山脚到山顶,大人们全拿他当个烫手山芋,于是也就变得愈加少言少语,闷声吃饭,闷声做事。
现在他揣摩着广惟的神情,拿不准他还想不想要自己,却见广惟偏过头,冲自己安慰般地一笑:“对。”
广忻没辙了,叹口气:“行吧,你一向爱好别致,收的徒弟也别致。这娃娃自小颠簸流离,父母又不在身旁,在山上没人照料,受惊多梦也不奇怪,以后少见外人,少受刺激,给他多读读书,兴许就治好了。”
“行,多谢!我不在山中的时候,还麻烦你多照拂这孩子。”
广忻没应允,只翻了翻白眼,送客出门。
沈陵光一路被广惟牵着手,不停抬头打量他,他已经发现这长老并不像传说中那般可怕,更像个心思活络的老顽童,对他也不摆架子,更没说些叫他不舒服的话,看来自己确实变得“不惹人嫌”了起来,他心中不由得有些雀跃,觉得一切都新鲜极了,脸色也不再是恹恹的,而是有些活灵活现起来。
只听广惟对他道:“陵光,方才你师叔说要你多读书,你爱读什么书?你师姐是个老古板,尽读些佶屈聱牙的,我看着都倒胃口。过几天我下山去,给你带一套绣像评书,还有那些个风俗话本,你挑着看,不懂的就问栖真,如何?”
沈陵光怯生生地点头,张嘴一笑,“多谢师父。”
广惟见他新掉的门牙正漏风,满意地点点头,拍拍他脑袋:“嘴还挺甜。不错,比你师姐强点。走咯!等你身体强健了,就带你下山看戏去,把你师姐也拉上,给她看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让她也动一动凡心,别真变成个无名无己的圣人。”
沈陵光乖乖点头,揉了揉被东风吹得酸涩的眼珠,大步跟上这个新师父,一同步入尘寰,一同步入崭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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崭新的生活也仍然是少食少言,多多做事的。
师父确实买来了不少书,但唯独在带他看戏这件事上食言了。广惟常年找了借口下山去,一去就是几个月,回来时又只待上两三天,其余的时间,就剩下他和栖真两人对坐在藏书阁中,栖真不言,他也不语,偌大的书阁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而栖真的脸上又看不出表情,沈陵光连“看人眼色”这一项技能也学不会了。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下山看戏时,他却一不小心把眼泪哭湿了衣袖。
“你怎么哭了,陵光?”
霍启白愕然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师弟,他身形短小,脸蛋倒是圆滚滚,活像个年画娃娃,冬天一来,脸蛋就被冻得一片白一片红,又像个放在火锅里咕嘟咕嘟煮的年糕团子。霍启白爱掐年画娃娃的脸蛋,却不怎么喜欢看年画娃娃掉眼泪。她瞒着师兄,硬拖着杜仲衡一起下山看流民的戏班子,好心带上了他,却不料这师弟没用得很,是个哭包,看场戏就要掉一箩筐眼泪。霍启白心中着急,眼下已近黄昏,若是不能把他哄好,赶在太阳落山前上山,就要赶不上派中年关的大会。会上有师兄师姐的各色绝技,她望穿秋水等了一年,可不能错过这个看师兄出丑的好机会。
她眼见杜仲衡还不回来,只好自己支起袖子哄小孩:“这有什么好哭的呢。戏曲话本子不过赚人眼泪罢了,你一哭,不就中了骗子的下怀了。”
“师姐,不许说戏里都是骗人的。”沈陵光吸了吸鼻子,用袖子尖擦擦眼角的眼泪,小声反驳。
霍启白听这一句话,反而被逗笑了:“那你也愿意在梦里娶个媳妇,一觉起来,媳妇不见了,子孙也不在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只能当个秃头和尚咯。”
沈陵光不顾眼泪哗哗地淌,两只小手飞也似地捂住脑袋,“我不要!”
“秃头和尚也就算了,万一媳妇还在,却变成个癞头鬼,被人捉走了,那怎么办?”
沈陵光一听这话,更急了,从腮帮子红到脖颈子,像极了年糕团子在辣油里滚上一滚,又火又辣,“师姐别说了——”
霍启白看得开心,觉得比方才的戏还好玩,还打算继续作弄他,谁料耳边传来一声,“启白,说什么呢!”
沈陵光眼见救星到来,忙扑向他。杜仲衡拍拍他的背,温言道:“陵光别哭,这戏曲虽是怪怪奇奇,也自有其动人之处。你哭,是因为心中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