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不快乐,一定是我杀的人不够多,我没让她们得到报复。我躺在床上,想到当时的同门,她们互相推脱,巴不得与我们避嫌,而我们八人躺在乡间的草席,身上的血肉被蚊虫啃食,她们也不肯舍一口粥,打一盆水,为什么?”
“那些自相残杀的行为,你也看见了吧?为争夺救命的药,人们究竟可以做出什么举动。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顾希昭无法回答她。
“你又为什么活下来?为什么,活下来?”八香将手指戳向胸口,她的语调毫无转折,比她的唱腔还要平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烛光在她眼中慢慢转淡。
顾希昭不忍再听,她抱住双臂,挣扎着让自己回到正题,“但是你活了下来,你活了下来,这就够了。你从灾疫里活了下来,所以你杀了她们?”
八香黯淡的眼睛望向她,“你应当知道,染上灾疫的人无论死活都会被一起焚烧。我下了毒,掺了那些焚烧后的粉末,是为了给死掉的弟子报仇,是为了让她们感受我们的痛楚。”
顾希昭感到自己身上那蚯蚓般的泥纹也开始蠕动,灼伤她自己,“你想让她们也经受灾疫的折磨?那我们中的毒呢,也是同一种?我活了下来,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才没事?”
“你活了下来,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解药的材料有什么?是能治好灾疫的解药?”
然而八香像是不愿呼吸一样闭上眼,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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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搞清楚了?”
辩才天女看着她将手臂一遍遍浸入凉水之中。
她已经完全搞清楚了。
其实早从渭水回到无因山,她就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事情的起因,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境,那些若有若无的暗示,辩才天女一直在给她提示,她早就应该联系起来,从渭水的钟献,到锦官的八香,他们都和她有着无比密切的联系,但她却没有意识到这种联系。
顾希昭曾经染上过十年前的灾疫,她痊愈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但她痊愈了。
钟献没有痊愈,八香痊愈了。钟献巴不得想尽一切方法活下去,但对八香而言,活了下来并不是什么好事。活下去,就要承受过去的不可说,接纳眼前的不可得,正视日后的不可知。
那对她而言,是哪一种?
“你只给我看你想给我看的,对吗?”
顾希昭从洗手台前抬起湿漉漉的脑袋。
“那再给我看一遍。”
她睁开双眼,刺鼻气味袭来,眼前迷雾弥漫,她挣扎着起身,向前挪动一步,却猛地一颤,绊住她的是半只手臂。
再抬眼,连绵一片焦土,破旧衣物堆叠,埋在它们底下的人们沉睡着。
尖叫声压在喉咙里。
远处传来劈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视野所及处,都是一片火光,灰烟缭绕,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唰”的一声,火星自视野左边窜起,再逼近另一半视野,就在即将占满整个世界之前,一只手拉住她。
“你不想死。”
顾希昭抬起眼,一个老人拉住了她的手。老人的面容衰老而平静,他的语气柔和却有力,更为奇妙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好像见证了很多故事,装下了很多寂寞,却比孩童的眼睛更为纯粹,好像只要被这双眼睛注视,就会受到无上的慰藉。
“你叫什么名字?”
顾希昭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她听见自己说:“希昭,希望的希,昭示的昭。”
“希昭,希昭……”老人念出她的名字,望向满地尸骨,长叹一声。
抬眼望去,只见火光烧尽的半边天中,露出一角清明蓝色。
一张黄纸从老人手掌中飞出,他伸出手指在空中写出她的名字,一笔一划,黄纸上接连浮现鲜红的字迹——
“用晦而明,贞吉无悔。希冀昭昭,以示天下。”
突然有风自南而来,老人手指一松,那张黄纸像长了翅膀一般纷飞而去,他没来得及抓到飞走的纸,只是目送它远去,微笑道:“希昭,好名字,记住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