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是怎么回答周牧野的,金台夕也记不清了。
她向来不是虚与委蛇的人,应该答的是实话吧——讨厌,讨厌极了。
她耸耸肩,一溜小跑追上李女士——赶紧把母上应付过去才是正经事。
金台夕在李女士指挥下,轮番换上亮紫小礼服、亮粉抹胸裙和亮蓝露背装,脸上写满生无可恋。
摄影师张北却十分兴奋:“对,这个表情很好,可以再拽一点!你眼睛形状可爱,神态厌世,很有反差感!”
李女士听了直摇头:“不行呀老师,她要拿这个照片去相亲的,给我们照得喜庆端庄有福气一点。”
张北不高兴了:“这位女士,我是有艺术追求的,这就是最高级的high fashion大片。”
金台夕被八台打光灯全方位烘托,等到拍完已经一身细汗。趁李女士选片的工夫,她下楼买了根冰棍儿。
工作室是旧厂房改建的,层高很高,在外墙上加装了一道楼梯。直到迈上最后一层台阶,才感觉到一丝凉风,她叼着冰棍儿坐下来,一条腿伸直跨了好几级台阶,闭眼用意念捕风。
小时候住在胡同平房,她常撺掇邻居家小孩一起爬上房顶,铺几张废报纸,坐在上面啃火腿肠,美名其曰“空中野餐”。
那时夏日房顶总有凉爽的风,不像现在,空气凝滞得像块琥珀,懒怠动弹的自己,则是封在蜡中的昆虫。
快门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张北看着相机里的照片,挑起眉峰:“我错了,比起厌世风,你更适合洒脱自由风格。有兴趣做平面模特吗?我推你上杂志。”
金台夕欠起身,透过栏杆看他:“做模特累吗?”
对方笑了:“你今天拍照累不累?档期满的模特一天要拍十几个小时呢。”
她重新躺平:“那算了,我这个人一怕苦二怕累,三怕减肥不让吃冰棍儿。”
张北继续安利:“但是名模可以穿漂亮衣服,参加时尚晚宴,还能认识社会名流。”
“你说的这些,有钱都能实现。”
这是大实话。
张北哈哈一笑:“那这张照片我能留着吗,富婆?”
金台夕爽快起身:“随便。”走过他身边时又补了一句:“不准商用,我版权意识很强的。”
富婆母女离开后,张北忍不住再次欣赏自己抓拍的作品。
忽然背后一凉,听见有人居高临下质问:“又偷拍?”
张北拍案而起:“艺术家的事,偷拍怎么能算偷呢?”
待看清来人是周牧野,他赶忙把相机紧紧护在怀里,语带哀怨:“周少,我这次征求人家同意了,真的。”
当年折在周牧野手里的那张SD卡,令他至今心有余悸。
四年前,刚刚崭露头角的张北接到一个大活——给春秋百货拍宣传照。当日巨星云集,布景奢华,经费充裕,他却兴致缺缺,直到看见场边的周牧野。
他闲闲坐在一张简陋的白色三脚凳上,手里把玩着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圆形物件,目光漫不经心,却比灯光下摆pose的男明星更吸引目光。
张北憋了一上午的创作欲一瞬迸发,举起了相机。
周牧野瞬间觉察,闲散的目光倏忽凌厉起来,抬头,正对上镜头。
张北忽然想起自己前两年去非洲草原拍摄,慵懒的雄狮在察觉到入侵的一刻,便是这样的神情。
咔嚓——咣当——
快门声和周牧野踹倒凳子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拿来。”他居高临下伸出手,没有一个字废话。
张北兴奋地直起身,和他分享刚拍到的照片:“帅哥,你刚才的表情绝了,有没有兴趣当模特?我推你上杂志。”
谁知对方看也不看,直接掰开他的卡槽取出SD卡,然后毫不犹豫地折断。
摔人饭碗,有如杀人父母,张北捧着芯片断裂的储存卡红了眼:“你疯了?这里面都是刚拍的宣传照,这么多明星忙活了半天,你付得起责任吗?!”
周牧野瞥了一眼片场,冷笑道:“浪费时间拍这种东西,负不了责的是你。”
“这种东西?你懂摄影和构图吗,怎么敢大放厥词!”他自诩艺术家,听不得别人贬低他的作品,即便今天的照片上不得影展,但构图打光都是顶级,用作商业广告绰绰有余。
“你自己都不满意的东西,也敢说好?”
这话张北无法反驳,声音矮了三分:“甲方都没说不行,你凭什么?”
周牧野伸手打了个响指,春秋集团公关部总监小跑过来,陪着笑脸道:“周少,有什么指示?”
“你跟他说,甲方要换人。”
张北听见“周少”这个称呼,心凉了半截。众所周知,春秋百货姓周,而周家只有一根独苗。一语成谶,自己惹了大甲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