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开始消退的时候,他想,他早该想到的。
他见过那些怪物的末路——那些他亲手创造的怪物,渐渐失去人类的形体和面貌,丧失语言和思维的能力,到最后连自我都被剥夺,只剩下杀戮和求生的本能。
现在他快要死了,身体大不如从前,记忆也渐渐被腐蚀,像一块旧墙上的漆皮,一点一点剥落下来。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他想起的却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
映在木地板上的阳光,窗外沙沙摇曳的树影,触感温润细腻的苹果,还有穿过巴诺拉村的风。
……他在腐烂。他的身体,他的记忆——属于人类的部分,在一点点被啃食殆尽。
越早的记忆应该越模糊,越久远的回忆应该越容易消除。
但死到临头时,他想起的却尽是那些最无关紧要的细节。
他的母亲在楼下洗碗的声音,家里的楼梯嘎吱轻响的声音。书房的窗帘被风吹动的声音,盛夏的蝉噪在午后的空气里绵延的声音。
精心布置的舞台剧罢了,都是谎言。
但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如烈火燃烧的愤怒,随着不断衰颓的身体失去了原本滚烫的温度。像刀锋般冰冷锐利的憎恨,磨平棱角后只剩下钝而持久的隐痛。
也许只是劣化的痛苦也说不定。
回忆会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但同时也让他感到自己还活着。
风从远方而来时,金绿色的原野会变成波涛翻涌的海。
草叶窸窣,麦穗摇曳。空广的世界被风声填满,只要闭上眼睛好像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大海。
他被树上掉下来的身影砸了个正着,阳光和树影如万花筒一般旋转。几片树叶顺着柔软的棕发飘落下来,她慌张地睁大眼睛,像自投罗网的小动物,在仿佛会嗡嗡回响的寂静中和他四目相对。
明明还未到开花的季节,空气里却好像浮动着苹果花浅淡的香气。
石子落入湖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似乎总是以为她将自己藏得很好。
她偷偷跟在他身后的时候,她藏在花丛中的时候,她在苹果树后探头探脑的时候,她蹲在窗沿下忽然抬头朝他看来的时候。
全部都是无聊的记忆。
他快要死了,但想起来的,全部都是最无足轻重的日常。无法割舍的,全部都是他人生中最初的回忆。
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在世界地图的小角落里,不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永远都没什么变化的小村庄里。
他以为他想要的东西都在远方——在大海的彼岸,在地平线的尽头。
地底的生命之河光辉涌动,杰内西斯提起剑,从古老的雕像旁站了起来。在他身后,参天巨木的树根虬结缠绕,光秃秃的树枝如同海底的珊瑚,同时又似生物的毛细血管,看起来既诡丽又神圣。
杰内西斯看着扎克斯逐渐走近,唇角弯起一抹弧度。
“你继承了安吉尔的意志,同时又带有萨菲罗斯的细胞。”杰内西斯说,“就像《Loveless》中描述的一样,实现了三个挚友的重逢。”
“……是时候该醒来了,杰内西斯。”扎克斯神情凝重,细看的话似乎又藏着那么一丝难过。
已经病入膏肓的人,显然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话。杰内西斯好像笑了一声,好像又没笑。他提着剑,在雕像前踱起步来。
黑色的羽翼在身后微微展开,他如同全情投入的舞台剧演员,从头开始背诵古代的叙事诗:“野兽缠斗令此世灭亡时,女神自混沌天空降临。”
扎克斯拔高音量:“……我是来帮你的,杰内西斯!”
“伸展光与暗之羽翼,身怀通向极乐的赠礼。”
黑暗中,绿色的光点飘舞起来。生命之河的水流变得湍急,飘飞的光点如暴风雪一般旋舞。在杰内西斯身后,古老的巨木仿佛开始苏醒,垂首敛目的女神像,手中捧着的石头也随之一起发光。
扎克斯睁大眼睛,不由自主道:“那是什么?”
“……女神的赠礼。”杰内西斯停下步伐,“在巴诺拉自然孕育的恩赐。”
停顿片刻,他转过身,似乎又短暂变回了那个在战场上意气风发、恣意张扬的红发青年。
“拿起你的武器。”
扎克斯没有动。
杰内西斯举起剑,剑尖直指对手的咽喉: “不想死的话,就拿起你的武器。”
——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作为怪物,腐朽着死去。
还是作为人,在决斗中死去。
随着一声清鸣,火花迸现,扎克斯在最后一刻抽出武器,挡住了杰内西斯挥下的长剑。
对视的刹那,扎克斯好像明白了什么,咬合的剑刃微微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