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马只见过山下那位庄园主一次。
那是一年前的寒夜,好不容易越过边境线的他们堪堪避过追捕躲进了这座山里,便又迎来令人绝望的飓风和冰雹。
伊马被母亲死死地搂在怀里,互相给予对方一丝微薄的温暖,在冰雹噼里啪啦落下来的时候,他们很好运地窝在几块倾斜的山石缝下,头顶上撑着一棵瘦小的歪脖子树。
它那乱七八糟伸出去的枝杈脆弱又干枯,然而拳头大的冰雹砸在上面却像碰到了弹簧,往下一压而后轻巧地撇开,发出阵阵细小又和谐的嗡鸣。
山中雪深风凛,饥寒交迫又遍体鳞伤的偷渡者们还来不及伐木取暖,就被突然而至的酷烈天气带走了很多老弱年幼的同伴。
伊马不少相熟的长辈和玩伴都在这一夜里死去,悲伤而疯狂的幸存者们冲向山下的村庄抢夺衣食物品。
那些丰盛的橱柜和温馨的灯光映照在视网膜上,燃烧着残存的理智——他们只是想吃饱,想穿暖,想有片不会被推倒的屋顶,为何如此困难?
没有故乡,没有目的地,被同类驱逐,被上天厌弃,过得宛如老鼠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伊马茫然地跟着母亲,从奔跑到嘴里被塞了一块柔软的面包,他混沌发热的脑中已经放不下太多的事情。
直到他的母亲再次搂紧他缩到人群中,一抬头就能看到她刻满皱纹的脸上遍布着愤恨和惊惶。
伊马伏在母亲的肩膀上,在一片嘈嘈切切的哭声与敌视中望见无数明亮的光,那光将强盗一般的他们围在中间,照得纤毫毕现。
他还望见一队又一队的精甲卫兵,肃穆冷峻地站在光后注视着他们。
一匹高大的骏马缓缓踏进光中,雪白的毛皮上流动着蓝色的莹火。它健硕的背腹上垂挂着靛青的天鹅绒披风,金银交织的绣线在丰软的绒毛间蜿蜒出山川湖海的痕迹。
“主事者上前。”端坐马上的人开口道,伊马以为对方会很愤怒,然而那声音却无比的平和,平和到几乎让人生出温柔的错觉。
他已经回到天神怀抱的小伙伴阿桑的父亲,坦兰先生沉默着越众而出。
这个伊马曾经视为偶像的战士如今也不过是个失去了儿子的,一无所有的可怜男人。
那位大人侧耳听完村长的控诉,沉吟片刻后说道:
“你们应庆幸还没来得及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若是如此,我有权将你们所有人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但现在……”
伊马看到坦兰先生的肩膀微微颤动,他不由也跟着母亲一同屏住了气等待发落。
“但现在,鉴于你们仍然给我带来了不小的损失,伤民夺财,毁坏屋舍,我判处你们全员为我工作五年,包括开垦荒山,以及补偿被你们伤害的村民,五年里你们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我身后的克拉玛山。”
对方平静地凝视着他们,琥珀色的瞳眸在光芒中跳动着洞穿黑暗的力量:
“我的名字叫阿丽克西亚·克莱门沙,是这片被时光珍爱之地的领主,我在万物神灵和诸君的见证下宣判,你们可以保留不服从的意志,但没有反抗的权利。
令你们即刻服刑!”
坦兰先生猛地跪下,咚地磕了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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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马张大了嘴。
揉揉眼睛,扭头看皮尔德翁,老先生调皮地摊手耸肩。
他傻乎乎的张着嘴又凑上去。
另一个世界透过沉沉的镜筒似真亦幻地投射到了视网膜上。
伊马强忍不适,努力睁大眼睛追随着那无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金色光脉,气势磅礴地在脚底下、在山河石木里奔涌,如同沸腾的血管,流窜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蓬勃力量。
它们来自于各个方向,聚拢在同一个中心,最终又从那个中心再次辐射回去,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伊马,你看到了什么?”皮尔德翁捋着胡子看天,心想秋老虎还是有点威力的,年纪大了,真禁不起折腾,这个冬天要是能找个温暖舒适的地方度过就好咯。
“我、我不知道……有好多光!”
小孩咦了一声,慢慢挪动镜筒对准皮尔德翁,又转到自己的脚尖看了好一会儿。
他伏地盯着一棵细嫩的野草,随后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线牵引着,再次抬起二智镜望向了远处。
老先生笑起来,真是个聪明的小朋友。
看的久了伊马只觉得脑门突突的疼,眼前也开始模糊泪水直流。
皮尔德翁拍拍他的脑瓜,收回三智镜,将余下两个镜盖子也仔细地合上了。
伊马仰着脸不让眼泪流下来,不过鼻涕却是控制不了,但他仍是有些微兴奋又不解地问道:
“那光是什么?”
“是一种……比一纸合约更牢不可破的关系。”皮尔德翁似乎有点高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肯定,唔,我需要时间,还有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