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晴暖天光,越过被凛冬摧残的棱窗,覆上她冰凉躯壳,唤回愈渐游离的神志。
下一刻,伟岸的暗影落下,似一座移动的石山,将日华全数遮蔽。
“不想再断右腿,就起来吃药。”
他将盛了汤汁的瓷碗放下,转身离开。
破窗早已没了挡风的窗纸,渗骨的冷风从四周呼啸着侵入,似要筑起一道无形的高墙,将她困束在原地。
少女侧身,动了动近乎全无知觉的细指,确认自己还活着,才深吸一口气,艰难坐起。
寒气入体,似千万根银针灌入喉管,蔓延至胸肺,痛得她几近窒息,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还不能死。
仇还没报呢,绝对不能死在他前头。
她压下喉头涌起的锈气,扶墙站起,拖着无法活动的左腿,一步一步,倔强地往前挪。
身子抖得像被人摆弄的糠筛,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痛。
破了口的瓷碗被故意放在药案的角落,路线被满地柴火草药阻挡,她只好攀附一侧圆柱,用尽全力,伸手往前够。
圆柱早被虫蚁蛀空,连支撑茅草制成的房顶都十分勉强,如今搭上一个孱弱病体,即使纤细,仍有分量,脆弱的木壳缓缓破碎,在她即将要碰到瓷碗的那一刻,骤然断裂。
霎时间,木屑与茅草似早春未尽的积雪,成片倾覆而下,砸落在她头顶。
本就摇摇欲坠的身躯再经不住,少女额头朝下,直直撞在地上。
“咚!”
眼前出现一道黏腻的腥红,染红了羽睫,继而滴下,顺着溢了泪的眼角滑落。
坍塌声太过嘈杂,暗影循声而来,再次出现在房前。
“胆敢将我调的‘愁断肠’倒洒,想来是不想要你的右腿了。”
明知是他有意为之,少女却不得不咽下委屈,从茅草堆中挣扎起身,抬眸看他。
“我保证……再也不跑了。”
对方摇头。
“我只信自己。”
说着,拿起捣药杵,对着她冻得青紫的膝盖骨狠狠砸去。
苏南烛惊叫一声,蓦地睁眼。
窗外晴光耀眼,一如梦中。
神思逐渐清明,她抬手去拭眼角吓出的泪,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红彤彤的薄掌。
一行人夜里养精蓄锐,白天行进的脚步也越来越快,不多时,就跨过隰州地界,进入北晋。
接连几日,苏南烛的状态委实算不得正常。
慈宁城中,她突感风寒,只说病情甚重,不便受风,托丹砂给她买了件玄色斗篷,整日穿着,连手指头都不曾露。
夜里,木湘去拿延陵渺的汤药,她身披斗篷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与身后无边的幽暗彻底融成一片。灯笼的微弱光亮只能映出她若隐若现的脚尖,把木湘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翌日,她病情大好,好不容易褪去那身骇人打扮,却变得极为嗜睡,便是到了晌午,延陵渺将油润滴汁的烤鸡腿拿到她面前,轿内肆意飘散的肉香也没能将她唤醒。
少女蜷缩在轿椅上,浆洗成缟色的衣袖被她枕在脸下,额前细发挡住大半眉眼,面巾随着绵长的呼吸微微起伏,似乎这一觉,要睡到地老天荒去。
所幸情况只持续了一日,再往后,她难得起早,却变得莫名粘人。
以往,他们各行其事,互不相干,延陵渺读书,品茶,苏南烛则看风景,哼童谣。可今日,苏南烛莫名成了一条甩不掉的尾巴,时刻跟在他身后。
两人距离不过半尺,她仍旧觉得不够,时常趁他不备,拈住他袖袍一角。
延陵渺自不乐意,可才将衣袖夺回,下一秒又被她悄悄抓回去。追问起因由,她又摇头不语,几番下来,便只能黑着脸,由着她去。
缀了矜贵丝线的锦缎被留有软甲的细指来回拉扯,很快便歪了纹,脏了色。
丹砂跟在身后,瞧见苏南烛如此逾矩的动作,惊出一身冷汗。
木湘啧啧称奇之余,却似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而掩嘴偷笑。
延陵渺脾气不好,长明宗上下人尽皆知。
若换作旁人,抓衣袍的手怕已经断了八百回,可到苏南烛这里,却是他握拳隐忍,等着她主动放下。
当他拧眉欲怒,对上那双光华湛湛,隐含无措的眼,狠话落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她少有这般沉默,精神集中,只一味跟着他。
直到一行人走进落脚的客栈,苏南烛才如释重负,他那皱成一团的袍角也得以解放。
她疾步回房,延陵渺在她身后,沉沉唤了声:“苏姑娘。”
苏南烛距离他不过一尺,却没有回头。
连日天晴,若即若离的浮云终于在今日聚拢到一处,接连融合成诡谲的云浪,掩出一片阴沉沉的云影。